✦ 庭原寒潭展轩辕
任良弼手中的茶盏突然炸裂,瓷片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叶庆抓着他流血的手按在案几上:"我找遍林云郡和巽风楼,孔前辈连赤云天蚕笔都带走了。"他蘸血在舆图划出寒潭路线,墨迹混着血珠洇成紫黑色。
"他怕我冲动?"任良弼突然冷笑,掌心血水滴在碎石上发出滋滋声:"今日我斩断了他给的护命锁,他该知道再无转圜。"
叶庆瞳孔微缩。难怪赵师兄眼神躲闪,当他在巽风楼追问孔懿轩下落时,莫莺语说了句"三舅说任兄自会明白"——现在想来,这根本是场早有预谋的放手。
窗外暗探突然急报:"阙寻琴半个时辰前押着个戴镣铐的妇人往寒潭去。"
任良弼挥袖卷起碎石:"三百轻骑不够就调..."
"已经让北营火弩手待命。"叶庆斩断他话头,翻腕露出虎口新愈的伤疤——那是三日前为闯巽风楼结界留下的。
叶家军兵临庭原城下之时,阙寻琴站在城墙上平静地说道:“小煞星,你总算来了。”她的袖口被风吹得微微摆动。
任良弼攥紧缰绳,声音沙哑:“阙寻琴!立刻放了我娘!”
“急什么?”阙寻琴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本就要放你母亲回去,只要你肯独自进城接她。”她朝身后微微颔首,两名侍女立刻扶着任母走上城墙。任母衣着齐整,只是脸色发白,她刚张口要说什么,阙寻琴侧目瞥了一眼,她便低头攥紧了袖口。
叶庆眯眼打量着城墙上的情形,压低声音对任良弼道:“她看着不像受过刑,莫非传言有假?”
“你忘了……”任良弼死死盯着母亲颤抖的肩膀,“阙寻琴最会装模作样。”他忽然提高声音:“我要亲眼确认母亲无恙!”
阙寻琴轻笑一声,示意侍女将任母扶到城墙边缘。任母终于忍不住颤声开口:“弼儿,其实这些天……”话音未落,阙寻琴的指尖轻轻叩了下城墙砖石,任母立刻抿紧了嘴唇。
这番举动落在任良弼眼里,更坐实了阙寻琴胁迫母亲的猜想。他翻身下马时,叶庆仍扯住他披风一角:“再想想,万一她扣下你们母子二人……”
“那我就杀出来。”任良弼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向城门。经过城墙下时,他抬头望见母亲被风吹散的灰发间插着往日那支旧银簪——至少贴身物件没被搜走,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任良弼被押送到庭原府时,阙寻琴已立于府门之外。她对那两名挟持任良弼的士兵道:“放开任少侠。”言罢,目光如炬,直视 任良弼,“挟持令堂,实乃无奈之举。若非如此,你又岂会现身?只是未料到你姗姗来迟,岂不枉为人子?果然非亲生的,便会不顾死活。”
任良弼心中一怒,说道:“无须你多嘴!说吧,你究竟要跟我谈什么条件?”
阙寻琴微微一笑,道:“只要你归顺我幽王圣殿,你母子二人自可安然离去。”
任良弼闻言,心中五味杂陈。若投身幽王圣殿,便是背弃了巽风会的兄弟情谊,叶庆与诸位战友的汗水与心血将付诸东流。然若拒绝,养育之恩深重的母亲势必继续受苦。他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阙寻琴见他沉默不语,又言:“你一心复兴九鼎会,若加入我们,你的志向便是我们的志向。届时,前辈高人指点你武艺,法宝神器任你驱使,人才济济供你调遣。九鼎会复兴之路,岂会艰难?只不过,九鼎会昔日行事放荡,多生事端。若得幽王圣殿庇护,行事有度,九鼎会必将更受世人尊崇。”
任良弼心中暗忖,阙寻琴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幽王圣殿势力所及,一切井然有序,平安无事。但其所作所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九鼎会岂能屈从于此类势力?
阙寻琴见他神色变幻,知他心意难决,遂冷声道:“多说无益,何时归顺,何时放人。来人!”
两名黑衣下属应声而出。阙寻琴续道:“将他押入寒潭大牢,不得与其母相见!”言毕,转身步入府内。
任良弼被押入地牢时,扑面而来的寒气竟让他鼻腔瞬间结出冰渣,如同一面绝壁与外面酷暑相撞击。
"阙大人赏你的冰棺到了。"黑衣人嗤笑着将他踹进甬道。任良弼的膝盖砸在覆满霜晶的石阶上,裂帛声中,他看见自己跌落的汗珠在半空凝成冰粒,叮叮当当滚入黑暗深处。
大牢撕扯着所有闯入者的体温。任良弼裸露的腕骨撞上墙壁时,立刻黏下一层带血的皮——那些篆刻着魔族符咒的墨玉砖,竟比极北玄冰还要冷上三分。押解者故意绕行最长的螺旋甬道,让他看清两侧牢房里蜷缩的人形冰雕,某个尚未完全冻结的囚徒正用骨节叩击冰壳,指节断裂的脆响混着魔咒幽光,在穹顶折射出青紫色的磷火。
待他被掷入主牢房时,睫毛已缀满冰棱。阙寻琴特制的刑床是从万年寒髓中剖出的,床沿流淌着液态的霜气,甫一靠近就让他太阳穴迸出细小的血珠。那床所谓"被褥",不过是条浸过冥河水的蛛纱。
"热...好热..."任良弼在极度严寒中产生了可怖的幻觉,他撕扯着蛛纱,却不知自己的手指正在脱落。牢顶倒悬的冰锥开始滴落猩红液体,每一滴都在他皮肤上烧出焦洞,而现实中的他其实正因失温剧烈痉挛,肺泡里的冰晶刺穿脏器的痛楚,远比魔咒造成的灼烧感真实百倍。
冰墙忽然泛起涟漪,阙寻琴的虚影从冻结的时空里浮出。她指尖缠绕的锁魂链正拴着个白发老妪,任良弼的养母在链端发出非人的哀嚎——那些穿透她琵琶骨的冰链,每隔半刻钟就会增生出新的倒刺。
"令堂的魂魄还能承受九百次冰刑。"魔女的声音裹着霜花灌入他耳道,"而寒髓床每隔三时辰就会重塑你的痛觉神经,保证三百日内新鲜如初。"
任良弼试图咬舌,却发现牙齿早已冻脆在牙床里。此刻他竟怀念起牢外的酷暑,至少那种灼热能让人速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清晰感受着魔气将每根血管变成冰棱,又将每块碎冰磨成毒粉。
任良弼在冰晶凝结的睫毛缝隙间合上眼睑,牢顶滴落的猩红液体突然化作松针清香。他恍惚看见叶庆站在虬结的古松下,暮春的暖阳正将对方铠甲上的魔血晒成淡金色的烟——这太像三年前的武盘山,连师兄甲胄缝隙里钻出的野雏菊都与记忆分毫不差。
"你看。"叶庆忽然指向他身后,石墙上攀着的紫藤竟开出透明的花。那些本该艳丽的蝶形花瓣像被水泡过的宣纸,在风里发出细碎的瓷片碰撞声。
窦半莲就蜷在这片苍白的紫藤下,素白中衣领口隐约露出锁骨处的紫纹——那是被魔气侵蚀的经脉,此刻却像新折的枝桠断面般渗着清露。她指尖捻着朵半融的冰花,泪珠坠地时竟绽出星点火光,把草叶烧出焦黑的蚁穴状小孔。
"我寻到药了。"她抬头时,任良弼才惊觉师妹从未笑得如此松快。那些常年盘踞在她眉间的紫黑雾霭消散殆尽,连声音都带着雪化时的清冽:"师兄你看,再也不会疼了。"
叶庆的墨羽枪突然发出嗡鸣,剑穗上系着的五色绳无风自燃。
"师兄,我对不起你……"窦半莲仰起的面庞浮动着瓷器的冷光,轻摇的头带动微阖的眼泛起心死之色,指尖抚过的野苜蓿顷刻蜷成灰烬,"有些错是永远缚在魂魄上的。"
任良弼以为窦半莲是在说胡话,如同当年在巽风楼的密室中一样。他想给这个可怜的师妹带来一缕阳光:“师妹,让我们忘掉错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他伸手去抓窦半莲颤抖的手腕,却发现她的皮肤正在褪色成月光般的质地。"该走啦。"她拂开藤蔓站起身,裙裾扫过处,那些透明紫藤瞬间枯成灰烬。
残阳恰在此刻穿透她的身体。任良弼看见无数光尘从师妹发梢飘散,她倒退着走入石墙的阴影,绣鞋踩过的青草竟生出霜纹,最后的笑脸消失在石墙上。"等等!"他追上去扯住那片即将消逝的袖角,掌心却只接到几片带冰碴的鸦羽。
彻骨的寒意从指尖炸开,任良弼在剧痛中睁眼。寒髓刑床正嘶咬着他的脊骨,那根被他攥紧的"鸦羽",不过是魔气冻结的床单残片。他方知刚才所发生的,是一个梦。他怔怔望着牢顶倒垂的冰锥,某个锥尖上悬着的水珠里,恍惚还有半片未燃尽的透明紫藤。
任良弼数到第十三次惊醒时,发现睫毛断裂的冰丝正扎进眼睑。寒髓床分泌的霜气已将他与床板冻成整体,每次强行翻身都会撕下后背皮肤。他试图用体温融化腕间冰枷,却听见自己冻脆的腕骨发出细瓷开裂声——那些霜气正顺着血管凝成冰棱,在脉搏间戳出千万个针孔。
寅时三刻,送饭人的铁靴碾碎满地冰珠。棕灰官袍下摆淌着冥河水,长须老者端来的陶碗里盛着九幽雪融水,几粒青灰色米粒沉在碗底,像被碾碎的蛾卵。任良弼吞咽时,米粒竟在喉管生根发芽,冰棱状根须刺穿食道的剧痛让他蜷成胎儿的形状。
"寒潭米产自令堂脊骨渗出的髓液。"老者用指甲敲击碗沿,魔纹沿着裂纹生长,"阙主说您每吃一粒,老夫人骨髓再生速度就快一分。"
任良弼呕出的不再是粥水,而是带冰碴的血花。他撞向冰墙想摧毁刑床,却发现墙面浮现养母倒悬的身影——她的十指正被霜虫啃噬,新生指骨刚探出皮肉就冻成冰棍。墙内传出连绵不绝的脆响,像除夕夜孩童嚼冰糖的声音。
老者踩住他迸裂的指甲:"每拒绝一次,老夫人就会多长一根骨头。"冰面应声浮现数百根森白肋条,如同困在琥珀里的蜈蚣足肢,"等到九百根时,她的魂魄就......"
"滚!"任良弼嘶吼时喷出的血雾凝成冰箭,擦着老者耳畔钉入铁门。魔吏大笑着消失后,牢顶冰锥开始滴落猩红黏液。他被迫舔舐这些维持生命的毒浆,喉管黏膜被腐蚀脱落的瞬间,竟尝到窦半莲自焚那晚的槐花香。
第四十九次冻醒时,任良弼发现呼吸结晶成了判官笔的形状。冰枷内侧不知何时生出倒刺,随着他挣扎的频率同步脉动。那些刺尖分泌的黏液带有记忆侵蚀性,此刻他竟分不清叶庆铠甲上的冰凌花,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战友情,还是霜气制造的幻觉锚点。
最深重的刑罚在黎明前降临。当任良弼第廿一次咬住舌尖阻止妥协时,整座寒潭大牢突然开始蠕动。墨玉砖缝隙渗出胎盘状肉膜,将他的悔恨与养母的惨叫编织成脐带。阙寻琴的声音顺着脐带内流淌的冰血传来:"令堂正在孕育第九百根骨头,你想听听胎动吗?"
任良弼终于发出非人的嚎叫,喉管震落的冰片在地上拼出"降"字雏形。但当他用额头碾碎那些冰片时,却在满地狼藉里看见窦半莲消散前未说完的唇形——那是个被冰碴割裂的"不"字。
任良弼第六十四次冻醒时,发现睫毛凝结的冰晶正刺入瞳孔。寒髓床已将他后背蚀刻出骷髅状纹路,每次呼吸都带起细碎骨渣。他试图蜷缩却听见肩胛骨裂成冰花的脆响——那些碎骨落地后竟生出荧蓝根须,转眼间开满形似窦半莲泪痣的霜蕊。
月光突然变得黏稠如汞,牢房四壁渗出黑色油脂。任良弼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在空中凝成母亲的面容,她干裂的嘴唇正被冰虫蛀成蜂窝状的孔洞。当他想伸手触碰时,雾气突然坍缩成数百只寒鸦,鸟喙间衔着带血的紫凰咒碎片。
"不如死了干净。"这个念头像毒藤缠上脊椎。任良弼放任身体砸向冰面,却在撞击瞬间坠入记忆断层——他看见天王坛第九日的朝阳正被凌宵光染成孔雀蓝,记忆中柳舒阁一部古籍残页上的"轩辕"二字突然渗出金液,那些文字在皮肤下游走如活蛇。
绝对的虚无在此刻降临。任良弼漂浮在比黑暗更黑的深渊,却嗅到与修炼最后一日相同的气息:某种蛰伏在时空褶皱里的古老脉动。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消亡,而是被剥离到比肉身更深处的——当天凌宵光钻入骨髓时,也曾带他触碰过这个维度。
暗流自脚底升起。任良弼在虚空中张开根本不存在的"手",那些曾在血脉里躁动的光粒突然具象成星链。他想起柳舒阁古籍上的箴言:"轩辕照影,须焚尽三千烦恼丝作引"。原来所谓施展之法,竟是彻底湮灭求生欲后与天地同频的献祭。
冰牢突然响起编钟轰鸣。任良弼睁眼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从地面剥离——那个黑影在寒光中舒展成古籍上的甲骨文"光"字,轩辕之力顺着影脉倒灌入体。他看见每一根寒髓凝成的冰刺都化作光缆,整个魔狱的霜气竟成了轩辕光的导体。
"破!"字出口的刹那,牢墙绽开蛛网状金纹。那些被阙寻琴施加了八百道禁制的墨玉砖,此刻正如遇阳春的残雪般消融。
任良弼踏出废墟,看见残月突然渗出青绿色光晕,庭原府的飞檐斗拱开始扭曲生长。任良弼闪入回廊时,琉璃瓦正翻卷成獠牙状,将星空切割成破碎的镜面。追兵铁甲撞击声里混着骨笛鸣啸,两侧宫墙渗出腥甜的血露,那些朱漆立柱在他喘息间膨胀收缩,如同魔物的咽喉在吞咽。
三名卫兵自廊桥包抄而来,手中火把燃着幽蓝磷火。任良弼后背贴住生出鳞片的廊柱,听见追兵铠甲缝隙里传出甲虫振翅声。当磷火照亮他衣摆的刹那,轩辕光不受控地自指尖迸发——金色光线在空中裂解成甲骨文"诛"字,被扫中的卫兵瞬间晶化成盐柱,磷火在其瞳孔凝结成琥珀状咒印,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无需起手式。"任良弼凝视着自动护主的金光,发现那些光线实为无数微缩的轩辕剑影。
府邸突然发出活物般的哀鸣。任良弼所经之处,地砖翻涌成肉红色菌毯,试图缠住他脚踝的菌丝却在触及金光时燃成灰烬。二十步外拱门突然竖立起尖牙交错的骨闸,他本能地挥臂横扫,轩辕光竟化作九道金红色锁链,将魔化建筑绞成漫天飘散的血樱。
当任良弼冲破最后道影壁时,瞳孔骤然收缩。养母被铁链禁锢在庭院中央的咒文阵眼,阵眼处的紫凰咒纹已蔓延成蛛网状金纹。挟持她的卫兵浑身爬满咒虫,刀刃架在养母颈侧时,那些金纹正渗出珍珠般的血滴。
"不可!"任良弼的怒吼引发空间震颤。轩辕光自发凝结成箭矢形状,却在即将洞穿卫兵时被咒文阵强行扭转——金光擦着养母耳畔掠过,击碎了困住她的魔纹锁链。卫兵趁机挥刀下劈,刀刃却被养母脖颈突然爆开的金纹震成齑粉。
任良弼飞扑接住瘫软的养母,发现她白发间生出细小的轩辕图腾。追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时,他索性将金光具象为战甲,那些试图逼近的魔化卫兵在十步外便风化成沙。府邸深处传来阙寻琴的尖啸,整座庭院开始坍缩成黑洞,任良弼背起母亲踏着虚空裂痕狂奔,每步都踩出莲花状光晕。

逃亡途中,养母苍老的手指触碰到他后颈轩辕光脉,竟引发能量反噬。任良弼跪地咳出金色血块时,瞥见马厩里被驯化的梦魇兽——那生物六蹄燃着冥火,却在轩辕光照耀下褪去魔性。他割断缰绳跃上兽背的刹那,庭原府最终坍缩成悬挂夜空的紫色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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