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我认识最久的女人。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人生的大体轮廓已经确定了。在临街阴暗的小屋里，她和自己的丈夫女儿挤在一起过着日子。但她又是个极要强的女人，屋子再小，也还是认真整理，每个角落都被她擦洗的一尘不染。每每有客人来访，吃着她利利落落做出来的四菜一汤，称赞她持家有方勤劳能干的时候，她似乎都很满意，时常紧锁的眉头也都客气而礼貌地展开了。

在很多年里，我都一边自自然地长大，一边默默然地观察着她。我偶尔也会翻看她珍藏的相册，相册里有她更年轻时的样子，扎着辫子或者烫着卷发的她，得意地站在大雁塔或华清池的旁边，看起来还蛮美的。再往后，是她跟两个女儿在照相馆拍的照片，她们都擦着口红披着纱巾，在各种道具布景里站着，竟也自然，好看。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女儿，大概有三四岁了吧，穿着墨绿色的毛衣，可爱的简直像个瓷娃娃。

相册里很少有她丈夫的影子，这点我并不意外。这么多年看下来，我太知道那是一个完全不配合她的男人。他不愿意拍照，她就自己带着孩子去拍；他不爱逛街，她就一个人去店里把男人穿的衣服拿到家里让他试；他不爱做家务，她就一个人洗衣做饭，还不忘每天给他炖一瓶新鲜的羊奶。

两个女儿都极其讨厌那股羊膻味，小女儿坚决不碰那个煮羊奶的锅，大女儿每次洗碗就努力憋着气，心里烦躁急了。她跟女儿解释说，你爸爸喝不了牛奶，只能喝羊奶。很久以后，她的女儿跟男朋友聊起家里的事情，说爸爸长年喝羊奶。男友看着胸不大个子也不高的她，冷不丁地说问了句，“老爷子还长年喝羊奶呢，你和你妹在青春期就没喝点儿牛奶补一补？”

“啊……我妈可能不懂吧。”

她可能确实不懂，也确实太忙了。很多年里，她都坚持用同样的方式照顾丈夫和女儿。丈夫习惯了每天喝羊奶，女儿也习惯了每天喝稀饭。邻居家的小姐姐上了初中，她爸爸就每天盯着她喝奶陪着她跳绳。她的两个女儿却从来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被特殊对待。多少年了，她的丈夫冷淡依旧，羊奶似乎是寒性的，没有让她的男人增加一丝暖意。而她也忙碌依旧，只不过眉头锁得更紧了，也很少再去照相馆拍照了。

她的头发日渐稀疏起来，她就用假发髻每天把头发高高地挽起，看起来干净利落，一点儿也不显稀疏。但她的双手同时也粗糙起来，虽然冬天里洗完衣服，她也会往通红的手上抹些护手霜，但那双手还是明显的粗糙了。

一年夏天，她照旧骑着自行车去学校接两个女儿。两个女儿挤在后座上，她骑着车用力蹬着往家赶。夏天的雨啊，说下就下，根本不管路上是否有辛苦赶路的可怜人。那大雨打在她的脸上，也浇湿了后座上的一双女儿。没走多远三个人就和自行车一起倒了，倒在路的中间，倒在瓢泼的雨里。有人哭了吗？有人骂了吗？事实上，在那样的雨里，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她们几个爬起来，就推着车一起回家了。

她的生活基本就是这样，虽然住的房子不大，家里的人口也不多，但她却个自己安排了永远干不完的家务，家里的抹布干净的几乎可以用来擦脸。她操心丈夫的吃穿，操心女儿的成绩，所有关乎一个妻子和母亲责任的东西，她都在意极了，不容自己有任何闪失。她真的要强极了，要强到甚至不肯询问自己在家庭之中有何权利。

哎，该怎么说呢，这个我一直旁观的女人，真的一直挺辛苦的。看着她，有时候我会想，女人的韧性可真好，经得起生活如此“凌迟”。而我猜，她忍气吞声地如此劳作，心里总归有所期盼吧。期盼的是什么呢？是有朝一日丈夫的醒悟和感激，还是有朝一日女儿飞黄腾达让她扬眉吐气？

我就是她的女儿。我至今还一事无成，但我一直都挺心疼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