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织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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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纫线时，湖便醒了。我立在青石码头，看黛色远山如一卷未展的宋徽宗瘦金体，被第一缕金线挑破雾霭，渐次显露出飞白与顿挫。玉溪澄江的水气漫过睫毛，将眼底染成半透明的青碧色，恍若打翻了一匣子冰种翡翠，碎玉在涟漪里浮沉。胡老师轻咳一声，烟头里的星火明明灭灭，惊得露珠从芦苇尖滚落，在涟漪里绣出细密的银针脚。

湖光织晨

钰萍忽地笑出声来。她腕间的银镯子撞上木栈道，叮咚声惊起苇丛里一只蓝翡翠，衔着半枚残月般的鱼鳞掠过水面。这鸟儿定是偷喝了昨夜渔人遗落的米酒，振翅时竟抖落几粒星子，跌进涟漪织就的绸缎里，化作游鱼腮边跳动的金箔。

“你们听——”胡老师突然竖起食指。我们屏息，果真有古琴弦音自湖心漫来。细辨却是涛声，是千年前范仲淹笔下“浮光跃金”的遗韵，是徐霞客竹杖叩响青石的回响，此刻正裹着水汽漫上石阶，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揉进层层叠叠的褶皱里。钰萍赤足踩进浅滩，凉意顺着趾缝攀上脚踝，她惊呼着跳开，涟漪却已将那串银铃般的笑纹绣进波纹深处。

雾渐渐薄了，现出对岸黛瓦白墙的渔村—澄江。炊烟是极淡的灰白色，被晨风揉成游丝，缠绕着老柳虬结的枝桠。渔人撑筏自雾中浮出，竹篙点破水面，碎银便叮叮当当溅上船舷，惊醒了船头酣睡的鸬鹚。这些黑羽将军抖擞精神，金瞳里映出整片湖水的粼粼甲光，忽而俯冲如箭，利喙刺破琉璃镜面，衔起银鳞时竟溅起半阙《渔歌子》。

“看那朵云！”钰萍拽我衣袖。西南天际浮着半枚珊瑚色的云絮，形如展翅的鲲鹏。胡老师眯眼笑道：“那是李太白醉后遗落的酒葫芦，正往湖里倒琼浆呢。”话音未落，云絮竟真的簌簌飘落金粉，坠入水面时化作千万尾锦鲤，摆尾处荡开鎏金纹路，将整片湖水染成流动的泪珀。

我们沿着木栈道往湖心亭去。栈道两旁的菖蒲垂首作揖，叶尖凝着的露珠是观音净瓶里溢出的甘露。钰萍蹲身欲触，却见涟漪深处浮起半截断簪，青玉上缠着几缕水藻，恍若哪位仕女遗落的眉笔。胡老师拾起端详：“怕是苏小小当年系舟时落下的。”说罢竟真对着湖水朗读《钱塘湖春行》，沙哑的嗓音惊起芦苇荡里数只夜鹭，振翅声里裹着未醒的残梦。

至湖心亭时，晨光已织就半匹鲛绡。朱漆廊柱上斑驳的楹联被露水浸得发亮，似有前朝文人醉后泼墨的残痕。钰萍抚着褪色的雕花凭栏，忽见水面漂来半盏莲灯，烛芯犹带火星，在涟漪里载沉载浮如一尾红鲤。她探身欲捞，却被胡老师拽住衣带：“小丫头莫惊了水神。”话音未落，莲灯竟化作一缕青烟，袅袅散作半阙《水调歌头》。

风起时，满湖皱褶。远山褪去青黛，换作水墨淋漓的写意。对岸传来渔歌子，调子古朴得像是从《诗经》里游出来的。胡老师跟着哼了两句，烟头上的灰烬簌簌落进湖心，惊得游鱼摆尾成篆书的“之”字。钰萍忽然指着水面惊呼——原是朝阳将我们的倒影拉得老长，三道影子被波纹揉碎又重组，时而化作敦煌飞天的飘带，时而凝成敦煌壁画里的反弹琵琶。

“这湖是活着的史书啊。”胡老师忽然感慨。他枯瘦的手指抚过石栏上的苔痕，那些斑驳的绿意便顺着指缝爬上眉梢，将眼角的皱纹染成岁月的注脚。我望着水中浮沉的云影，忽觉自己也成了湖底的一粒沉沙，曾见过李清照的兰舟，听过姜白石的二十四桥明月，此刻正被钰萍的笑声与涛声重新编织成诗行。

日头渐高时，雾彻底散了。渔舟唱晚的调子从水天相接处漫来，惊醒了沉睡的睡莲。钰萍的裙裾被风灌满，恍若即将乘风而去的羽衣仙子。胡老师重又点燃一只娇子，青烟袅袅升入晴空，与白鹭的羽翼缠绵成线装书里的批注。而涛声依旧，依旧是千年前的韵律，将我们的足音、笑语、惊叹，都绣进这匹永不褪色的湖光绸缎里。

回程时，钰萍忽然驻足。她弯腰拾起一枚被浪推上岸的螺壳，对着阳光端详。螺纹里藏着整片湖水的涟漪，藏着我们的倒影，藏着未及说出口的晨光与涛声。“该给它取个名字。”她将螺壳贴在耳畔，眉眼弯成新月，“就叫‘织梦螺’可好？”

胡老师抚掌大笑，惊飞了苇丛里最后一只蓝翡翠。

偏生涛声依旧，依旧在天地间低吟，将所有未竟的诗篇，都纺成光阴里的一缕银线。

温馨提示：文中的湖是抚西湖，结尾纺跟标题织首尾呼应，是本人提笔思路！文章于2025年4月25日分享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