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杜先生
说实话，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不知为何在见到继母的那一刻我却倍感亲切。
她很瘦，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肤色衬得整个人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她笑起来会目不转睛盯着你，然后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亲切的唤我小安。
在我的童年，父亲从未带过任何一个女人堂而皇之出现在我面前。母亲的死去让他在有限的时间里花大量精力来爱我，而这个女人的出现在让我恍惚以为亲切的同时倍感危机。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小我半岁的小女孩，白惠子。
“小安啊，这是白阿姨，这是惠子！”父亲兴高采烈的为我一一介绍，他并不懂得如何照顾一个七岁小女孩敏感脆弱的内心。作为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他有权利去接受另一个女人抚慰他寂寞受伤的心，但那并不代表这可以组合成一个完美的家庭。
“小安啊，你好，我是白阿姨，这是惠子，希望你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哟！”白阿姨微笑着说道，一边拉过惠子，像亲手奉送过来一个木偶娃娃，推至我面前：“惠子，这是你安叔叔的女儿，安宁，以后你要和她好好相处哟！”
我望着那个和我一般高的女孩，她的眼睛很大，漆黑漆黑的，衬得皮肤发白。我犹豫了片刻，决定朝她伸出我的手，惠子回头天真的望向父亲：“叔叔，我想去看看我房间！”
白阿姨一愣，慌张看向我，她脸上不失尴尬地礼貌微笑着，但真正让我受伤的是父亲，他毫无察觉我在惠子转头那一瞬间一整颗破碎掉的心。
“好啊，惠子，走，安叔叔带你去看房间！”他抱起惠子，宛若亲生女儿一般。在我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双柔软的手忽然拉住我，白阿姨像个孩子轻轻晃动我的胳膊：“小安也去看看吧，惠子住你隔壁哟！”
我清楚记得惠子那天在看了房间后哇哇大哭起来，并指着一旁我的房间，对父亲几乎是命令的口吻：“我想住那间！！”
我不懂她为何要哭，真是好笑，更可笑的是，父亲竟然用征求的目光看我。
“小安，要不……”
“我不要。”我决定坚守住我作为这间房子的小主人最后一丝尊严。
眼睛又涨又热，我害怕如此狼狈的样子被他们发现，但事实上他们根本毫无察觉，父亲是一个如此粗心大意的男人。白阿姨一直在劝白惠子，白惠子总算没哭了.我偷偷去瞟她，她擦了擦眼泪，将怨恨的目光投向我。直到很多年后我依然清晰记得那个眼神，几乎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大抵从那个时候，我和惠子开始形同水火，她费尽心思从我身上夺走父亲全部的目光，我曾看见她扮作一只动物竭尽全力逗父亲开心，我躲在一旁只觉得好笑，心情却渐渐和房间晦暗的光融为一体。不知何时，我在这个家里过起了隐身人的生活。
我曾以为我的童年仅仅因为母亲的缺席而不会幸福，直到惠子费尽心力企图夺走我唯一的父亲，甚至她只是一个与我，与父亲，与整个家庭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这段家庭关系由此变得岌岌可危。
白阿姨辛苦地周旋在我和惠子之间。我不得不承认，她不坏，甚至对表现出我莫名其妙的善意。这让我忽悲忽喜，我害怕她是在骗我，因为她太像灰姑娘的继母一样漂亮，所以我对她冷若冰霜，这使得父亲对我愈加失望。
就这样我煎熬度过了十年，和惠子同吃同住，一起上学，但从来没有一起回过家，我们像两条永远不会交叉平行线，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白阿姨的朋友出现在我们家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赵辛成，一脸冷漠的表情，消瘦的脸颊显得五官明朗立体，他站在客厅远远打量着我，神情困惑不明。白阿姨见我从楼上下来，急忙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到客人面前热情介绍：“这是我老公的孩子，叫安宁，是不是很漂亮啊！”
客人啧啧称赞，听不出真情假意，白阿姨望着赵辛成一阵惊讶：“辛成长这么大啦！真好看！这一晃这么多年都认不出来了！”
“是呀，这孩子一年一个样，前几天刚跟他爸从国外回来，打算转学回国念高中！对了，咋不见你家惠子啊，我好久没见这孩子了，太想念了！”客人和白阿姨寒暄着，我只觉得寂寞，扭头就走，白阿姨顾不得我。上楼时，正遇到惠子匆匆跑下楼，她瞧都没瞧我一眼便将我推至一旁，嘴里开心喊着：“辛成哥哥！”
我听见赵辛成开口说：“我刚还以为刚才那人是你！原来你还是这么丑！”
“怎么这样！你居然说我丑！”惠子娇滴滴说。
我听不下去了，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只想关上房门睡大觉，睡到天荒地老。反正他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过了很久，我一觉睡醒，听见门外传来惠子的声音，这个女人，我真恨不得将她送到外太空，送到离地球最远的海王星上。
我出于好奇，悄悄走过去想听一听惠子在说什么，突然咔的一声，门被猛然推开，推门的是赵辛成。他堂而皇之入侵我的房间，迅速关上房门，惠子在门外大叫：“辛成哥哥！！你干嘛躲我啊！”
赵辛成满脸不耐烦，一扭头，然后发现了我，他表情微愕，指着房间问道：“这是你的房间？”
我拿出一股主人的架势：“请你出去！”
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真的乖乖开门走了出去。门外又传来惠子的叫声：“辛成哥哥！！你干嘛去她房间！！”
那算是我和赵辛成第一次意义上的说话，我觉得他相貌好看，但由于惠子的原因不得不令我必须讨厌他。然而很不幸是，我在班级的讲台上再次见到了赵辛成，他作为插班生转入我所在的班级，事实上就是这么巧，这让我每晚回家必须承受惠子如刀似箭的目光。
赵辛成是个超级英雄一般的人物存在，功课门门优秀，并且自带各种优秀技能。有一天，他忽然走到我的课桌前，莫名其妙问：“喂，你叫安宁？”
我不想搭理他，低头假装看书，赵辛成又问：“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说话。
“你这一页书要看多久？”
我强行翻了一页，继续尬书。
“那个，你刚好像翻了两页……”
我合上书：“要你管！”
他明显被吓了一跳，自觉没趣悻悻而去。回到家后，惠子在房间门口堵住我：“喂，你今天跟辛成哥哥说话了没有？”
我抬目，并没有去瞧她，冷漠是我最好的武器，所以惠子气得在原地跺脚：“我刚跟辛成哥哥说不要跟你讲话，但是他告诉我，你很喜欢跟他聊天，是不是？”
赵辛成这人脑子有病吧！面对会惠子的嚣张跋扈，我实在忍无可忍：“你有病吧！！”
惠子的瞳孔骤然急剧放大，脸一瞬间煞白无比，呼吸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她竟失声尖叫起来。
白阿姨从楼下跑上来，大惊失色抱住惠子进了房间，留下原地的我错愕不已，我万万没想过她的情绪会这么强烈，不过因为我说了一句她有病而已。
父亲随后上了楼，在我看见他脸上木刻一样冷漠略带愠怒的表情之后支支吾吾解释：“……我……我没说什么……我就说了一句她有病……我没想过她会那么生气……”
父亲没有说话，一刹那在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战战兢兢，但很快，他又恢复往常，一贯的冷漠让我心如死灰。
我感受到无垠无形的荒凉感，却也只能无所作为的卑鄙祈盼惠子永远消失。
有天在赵辛成诧异惊惧的目光下，我竭尽全力对他露出微笑：“嗨喽！”
赵辛成看了看四周，最后指向自己一脸不可置信的问：“你在跟我说话？”
我保持微笑：“中午一起吃饭吧！”
他吓得差点儿没从凳子上摔下去。
当惠子看见我和赵辛成一起出现在食堂那一刻，脸上的怒意不亚于想放一把火将我燃烧殆尽。
她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急忙奔向我们，赵辛成毫无察觉，而我拽住他飞快往外跑。
她一定快要发疯了，一想到她一脸扭曲得想要撕碎我的表情我就想笑，赵辛成盯着我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容，也跟着笑起来：“你笑什么？”
“你笑什么？”我反问。
“我看见你在笑啊！”他保持微笑。
“有病！”我白了他一眼。
我和他悠闲坐在操场的草坪上，瞧着头顶远远悬挂的蓝天和飘浮的白云，小时候算起来我一共报复过惠子五次，但都从未有过这一次的酣畅淋漓。
过了很久，赵辛成忽然扭头问我：“你很讨厌惠子？”
“怎么，你要替她报复我？”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迎上他的目光。他一愣，目不转睛的瞧着我，看得我双耳发毛，浑身难受。
“交个朋友吧！”他朝我伸出手，见我迟迟不做反应，随即抬头望向天空又补充了一句：“说实话，我也不喜欢惠子！”
回家路上，我想，不出意料惠子肯定会在门口堵住我，然而，当我面对那扇大门，意料之外的是我连房子大门都无法打开。
惠子站在阳台上冷眼旁观着一切，她卑鄙无耻到竟然强行换掉了门锁。
“你不觉得你是这家里最多余的人吗？”惠子冷笑。
“你竟然换锁？”
“因为我不想看见你！”惠子大声说。
我气得哇哇大叫：“这是我家！！我家！！”
她不管不顾我的叫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进了房间，我拍着门大喊：“爸爸！！爸爸！！爸爸！”
没有任何人应答。然而下一秒，我却如遭雷击，因为我清楚的听见屋内惠子亲切的叫了一声爸爸，还有，来自那个男人的低沉委婉的声音，在我耳旁无限被放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听到吗？他没听到吧！
在我重复多次试图让屋内的人回应我无果后，任何一刻的委屈都不足以彼时让我对这个家庭彻底死心。
很难过的是那天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城市沉浸在凉嗖嗖的雨雾中，我躲在公园的凉亭底下瑟瑟发抖。在我强迫自己千万不要哭出来，好不容易憋住眼泪的时候，赵辛成撑了一把黑色大伞走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他的表情沉静如水，一双眸子沉浸在伞下晦暗的光里，如浓墨一样晕不开。像骑士一般毫无预兆降临在我眼前。
眼泪在那一刻莫名像泄闸的洪水，我狼狈至极的样子第一次被人亲眼目睹，雨雾中，赵辛成脸上是我不太熟悉的微笑：“喂，回家啦！”
我泣不成声：“……你……怎么在这儿……”
他轻松的笑了笑：“惠子她叫我过来玩啊。”
他一副看笑话的样子真的很欠揍，我扭头不去看他：“很好笑吗？滚！”
“喂，她骗你啦！”他说。
“那是惠子的录音，她早就想耍你了，你离开后没多久，你爸爸就和白阿姨回来了，一回家就问起你，白阿姨还责问惠子为什么要换锁，你不知道当时惠子的脸色有多难看看！”
“很难看吗？”
“当然咯!”
白阿姨找到我们的时候，赵辛成正在给我讲笑话。她愧疚得走过来轻轻抱住我，我瞪大双眼难以置信，这是第一次有人拥抱我，任何一刻的惊喜不足以形容此刻，却令我忽悲忽喜忽落泪。
那天以后，我和惠子彻底陷入僵局，她诅咒我去死，而我希望她永远消失。
看吧，我就是这么恶毒，但比起她小小年纪就行为如此卑鄙，我根本无法与之相比较。唯一的意外是赵辛成，我以为他是我实现对惠子最大的报复，我可以和赵辛成成为朋友出现在惠子面前让她输得溃不成军，我以为我永远讨厌白惠子还有他，我以为我不会喜欢他。
然而，绝望的人却是惠子，她将自己藏在房间里划开了手腕，白阿姨推开门时，惠子举着血淋淋的手腕笑着对白阿姨说：“妈妈，我想见辛成哥哥！”
白阿姨崩溃大哭，吓得失足滚下楼梯。那天，我第一次真正清醒深刻意识到，惠子，她真的是一个可怕的病人。
太可怕了，当她在医院里对爸爸和白阿姨露出那样歉意深重的微笑，当她的目光宛若一个脆弱无助的乖孩子看向我时，我感到毛骨悚然的阴冷。
后来我不得不转学到一所住宿高中，过了短暂半年的高三生活，虽然很不习惯，但是生活难得平静而温柔。只是，每到雨雾朦胧的夜晚，我都会想起赵辛成，撑一把黑色大伞，如夜一样幽深的面容。
我，其实很想再见见他。
暑假完后，白阿姨和父亲来学校附近的租房看望我，父亲一进门便一头扎进厨房，片刻后，整个房子开始飘香四溢，他难得为我做一顿热饭。在他知道我要去上海读书后，我看见他脸上挂着我全然陌生的忐忑微笑，以及那微微湿红的眼眶：“照顾好自己。”
白阿姨则意外对我讲起惠子小时候，她不愿多说，提起便是痛苦。惠子因为童年受到亲生父亲的迫害，她过早患上轻微抑郁症和重度狂躁症，所以父亲和白阿姨才会一直纵着她欺负我，白阿姨歉意深重的说：“小安，对不起，惠子她……她其实不坏，她只是渴望有一个爱她的父亲，所以……”说到最后，这个无助的女人竟然失声痛哭起来，她紧紧抱住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来气：“惠子……惠子说……她想见你……”
时隔半年，那是我第一次回到自己的家，一切陌生又熟悉，直到我惊讶看见白惠子坐着轮椅出现在我面前，她抬起那张憔悴苍白的脸，充满恶意挑衅的微笑：“安宁，好久不见。”
我推着她回到房间，她要我关上门，我转过身时，她开始自顾自讲起来：“我也没办法，只能以这幅姿态迎接你，不过看样子，你也并没有多开心！”
我关上门，冷冷说道：“不是谁都跟你一样。”
惠子笑了：“你说的对，不是谁都跟我一样，我是个病人。”
“你想赵辛成吗？”她忽然问了一句。
我一怔，她抬目怜悯的看着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是被我逼走的，你转学之后他就回到了欧洲继续念书。”
原来他走了，连一声告别都没有。
“你知道吗，我对他说，如果他敢去找你，我就自杀。”她咯咯笑起来。
她努力让我品尝绝望，让我痛苦无助在她面前像个病人一样可怜，惠子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我说的是真的。”
临走时，我对惠子说：“对不起。”
我没有去看她最后一刻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在她心底挣扎着由我而生的爱与恨，所以最后我头也没回的走掉了。
很多年后我选择留在上海打拼，过着朝九晚五白领的生活，只是鲜少回家，白阿姨偶尔打来电话慰问，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不定时向我汇报家里的情况，听说惠子的病情好了许多，有一次她竟然问起我，这令我惊诧不已，白阿姨还说，父亲很想我。
他们终是我最后的归宿。孤身一人回头还在海岸迷雾中明亮的灯塔。我独自走在上海雨雾朦胧的街头，匆匆追随人流没入街尾，岁月在耳旁呼啸飞逝，而我，再也遇不到那个在雨中撑伞的少年。
作者简介：小杜先生，艺术理想家，大二在读，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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