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撕开暑气那日,我正躺在乌篷船头嚼苇杆。粼粼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水面浮着的菱角叶被晒出焦边,像极了铁匠铺里淬过火的碎铜片。忽然有阴影掠过眼皮,抬头见七八只白鹭掠过晒得发白的天空,翅膀拍出热烘烘的风,惊得船尾鸬鹚扎进水里半天不肯露头。
"龟儿子天气!"漕帮汉子骂咧咧地把汗巾甩在桅杆上,粗麻布衫后背结着盐霜,远看像落满雪的青松。他们运的是岭南荔枝,冰鉴里寒雾顺着缝儿往外渗,惹得两岸光屁股小童追着船跑。我抛过去两枚铜钱换得几颗红珠,剥开时汁水溅在船舷,即刻招来成群绿头蝇。
酉时三刻,西天堆起紫檀色的云山。卖凉茶的方瞎子敲着铜盏沿河叫唤,酸梅汤里浮着的冰块碰着陶罐叮当响。忽见码头上青衫一闪,原是峨眉派的女弟子在追采花贼。那人轻功着实了得,踩着晒鱼架的竹竿如踏青云,眼看要跃上房檐,却被斜刺里飞来的西瓜砸中后脑——茶棚老板娘甩着沾满瓜子瓤的手绢笑骂:"偷心贼还想偷瓜?"
闷雷碾过屋顶时,我正在悦来客栈补帆布。掌柜的吩咐用井水泼透青石板,水渍转眼就被地气蒸成白烟。天字号房传来铮铮琵琶声,弹的是《十面埋伏》,却比平日急促三分。去年伏天在此避暑的昆仑剑客,此刻怕正在大漠深处与马贼周旋,他留在柜台的那坛冰烧春,泥封上已经落了灰。
暴雨来得凶。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腾起的热气混着尘土味直往鼻子里钻。漕船汉子们光着膀子立在船头欢呼,雨水顺着肌肉沟壑淌成小溪。对岸竹林里突然炸开朵朵青伞,原是避雨的侠士们施展轻功,伞面旋转着截住雨帘,远远望去,倒似开了满山的铁线莲。
子夜骤雨初歇,河面浮起纱雾。渔火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拖着金尾巴的萤火虫误把灯影当银河,前赴后继地往琉璃盏上撞。不知谁家画舫传出笛声,吹的是凉州曲,惊醒了睡莲,暗香随着涟漪一圈圈漫到桥洞下。我分明看见桥墩阴影里站着带斗笠的刀客,刀穗上的红缨湿漉漉滴着水,像极了三年前七夕被血浸透的剑穗。
最喜后半夜的码头。酒旗蔫头耷脑地垂着,值夜的更夫抱着竹梆子打盹,唯有蟋蟀在空酒坛里练嗓。忽然有马蹄声破开雾气,马上人扔给睡眼惺忪的驿丞一块温热的令牌:"八百里加急,漠北军情。"竹筒里密信还带着体温,不知是否沾过匈奴的血。
这天五更天就热得邪乎。卖豆腐脑的老孙头刚摆开摊子,就被个黑衣汉子包了圆。那人左脸覆着银面具,露出的右眼盯着碗里白嫩的豆腐,突然嗤笑出声:"比玉面修罗的皮肉还细嫩。"周围食客霎时散了个干净,唯余他慢条斯理撒着虾皮,仿佛二十年前血洗崆峒派的不是他。
午时最毒辣的日头下,偏有少林武僧在晒谷场练罗汉阵。棍风搅起的热浪里,十八铜人身上油汗亮如金漆,杵地时的闷响惊飞了十里外的昏鸦。小沙弥躲在草垛后偷喝酸梅汤,被执戒僧发现时,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屋脊,露出半截蜜色的后腰——去年冬天他还在山门扫雪,而今已然习得蜻蜓点水的功夫。
申时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急。虹桥刚刚显形,就有红衣少女驾着驴车冲上桥头,车里装满带着雨珠的荷叶。她扬鞭甩出水花,惊散了桥下摸螺蛳的顽童:"让让!赶着给醉仙楼送荷叶鸡呢!"清风掀起车帘,露出半张芙蓉面,竟是江南霹雳堂失踪半载的大小姐。
最妙是夜泊柳荫湾。解了缆绳任小舟随波晃荡,偷摘岸边茉莉掷入酒坛。对岸歌伎唱着露华浓,忽然有夜行人踏水而来,盗走了她鬓边玉簪。花腔陡然转成笑骂:"杀千刀的,那是奴家留着七夕掷盆的!"月光下但见那人反手掷回支红珊瑚钗,破空声里分明带着昆仑派的暗器手法。
三伏最后一日,漕船送来整船雕花琉璃缸。客商说是西域商人要养睡莲,我却瞥见缸底暗格藏着玄铁。果然入夜后,十二连环坞的水鬼像蝌蚪般聚来,领头的腕上刺着双头蛟——二十年前被沉江的饮马川二当家,如今倒成了水龙王。
今晨替客栈换新帘时,发现梁上悬着的风铃少了三个铜舌。跑堂阿贵说是被猫撞的,可我分明记得昨夜子时,有个使软剑的身影在此徘徊。铃舌或许已化作塞外飞沙,或是岭南细雨,江湖事从来如夏雨无常,打湿了谁的剑穗又浇醒了哪段恩怨,且留待秋风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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