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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暮(8)

晨暮(8)

作者: 江蓠子 | 来源:发表于2020-07-22 16:50 被阅读0次

我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让他给我做很多好吃的。木头做饭很好吃,在我的印象里面他好像什么都会做。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喝他做的南瓜汤,他会往我们的黑色瓷锅里面放一些糖,最后把面糊倒进去,好像他只需要搅拌那么两下就可以做出来让人流口水的饭菜。他在抓住我的胃这方面,做得不是一般的好。我甚至都觉得,他压根没有做任何事来抓住我的心,他所有力气都用来抓住我的胃了。

好像就连他炸出来的鸡米花都跟别人的不一样。那段时间我总是在夜里十一点多爬起来蹭着他的脖子说饿,他就被我拉起来,在冰箱里找昨天刚买的速冻鸡米花,放到锅里炸出来给我端到我面前。我就在床上坐着,看着他睡眼惺松地走到厨房,然后给我端过来一盘子鸡米花和一盘子的虎皮青椒。

我们租的公寓很小,只有四十平米,厨房和卧室连在一起,只有浴室和厕所是干湿分离的。我和他都觉得这样的小房子比较温馨,虽然慢慢东西越来越多,就越来越没地方放。但这样的话,即使吵架了他也不会去睡沙发,只能和我在一张床上躺着。我喜欢这样。

房间号是908,我们两个人只有一把钥匙,还有一张电卡。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总会忘记往电卡里充钱,忘记充完钱之后还要去电井里插一下电卡供电,所以经常在冬天的夜晚停电,唯一能取暖的空调也没办法用了。每次那种时候,我和他都一脸丧气,不过我心里会暗暗地喜欢这样的时候,寒冷会让我们抱在一起,他会很紧很紧地抱着我,就像高潮时候抱紧我的力度一样。

我们的第二个夏天,是在那间房子里度过的。

有时候他下午会去上实验课,下课的时候就会给我发信息,让我到楼下等他,我们一起坐着电动车到大润发买菜。夏天的西瓜总是很便宜,我们一买就会买一整个,回到家以后用菜刀劈开,把一半放进冰箱,另一半就放到冰水里泡一会,然后拿出来用勺子挖着吃。他总是把第一口给我,就算我当时在忙着玩手机没理他,他也会把西瓜塞进我的嘴里。

“这可是第一口喔,再玩手机就没有了。”他会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讲。

我喜欢他语气轻柔的时候,这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而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捧到他的身边,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不要怕,你不会碎掉的。”

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待着,甚至连他放假的时候我们都会在屋子里宅三四天不出去,只有傍晚才出门散步扔垃圾。好像我的整个初三,都和木头困在我们的房间里,或者说,是困在那张双人床上。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床,有我们自己买的漂亮的床单,八斤重的过冬被芯,和尺寸刚刚好的床单,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枕头。

那段日子里面,我毫无疑问是轻松快乐的,围绕在柴米油盐里面,我仿佛一个半大的家庭主妇。

那时候木头会破天荒地喊我学习,会问我在家里待了这么久,要不要去学校待几天,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问他是不是厌烦我了,他说只是想我能学习一会,不要总是在家里无所事事。

“你买了那么多资料,书柜也都搬来了,但你看都不看一眼。”他擅长揭穿我的懒。

“我就想和你黏在一起,不想看书。”我就这样跟他撒娇,死皮赖脸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没法想象。

“但再过一年就要中考了。”他把现实一点一点的摆到我面前,不允许我有任何反悔和逃避的机会。

我们那边,初中有四年,等到初四的时候,就要准备物理化学的实验考试和中考。

可我总会拖延,好像只要见不到棺材,我就誓死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如果我能把我在拖延这件事上的天分拿出来一点点来治愈我自己,我也不会活得这样痛苦。

“我能考上的。”我跟他说。

“你都不学,你拿什么考?”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的跟我谈我的未来,就好像先前他压根不在意我的未来一样。

“大不了去职校。”我说。

“我不能让你去职高。你知道那里面都是什么人吗?你这样的,去了以后会死在里面的,你会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的话是那样夸张,让我以为我身处话剧现场。河流从我的脚下流过去,我和他的身体都慢慢地变大了,像是在水里泡了太久而肿胀了一样。那种感觉很窒息,胸口也开始疼,我心里想。

“为什么会死在里面啊?那些人又不能把我怎么样,就算考上高中也没什么用,不还是会跟你一样。”

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沉默了,是那种很沉很沉的沉默,就好像他死掉了一样。空气里的窒息感剧烈活动,我意识到我说错了什么。但是很多事是来不及后悔的,就像昨天晚上的梦一样,醒了就是醒了,再也回不到梦里去做那些没来得及做的事了。

我看到他好像瘫下去了一样,从眼皮到脚指头都是软趴趴的,木头变成了软木头。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好像空气把冻住了,但遗留了一个我在外面。他的眼睛停留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有一只扑棱蛾子,他的眼睛又停留在那只扑棱蛾子上。

日子太久远了,以致于我都记不清他当时的眼睛里是不是有着眼泪。好像是有的,也好像只是天花板上的灯映到他眼里的光,就那样一晃一晃的,让我产生一种我们的家里有吊灯的感觉,好像下一秒他眼睛里的灯泡就要掉出来,变成玻璃碎片掉在地上。

他不再是木头了。他变成了工厂里易碎的淘汰工艺品,被人轻轻一碰,就摔在地上,七零八落的,我没有办法像他拾起我那样来把他拾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空气就继续那样凝固下去,像是我按下了相机上的停格键,他就此沦为一张相片,相片里的他再也没办法对着我呼呼吸吸。他不是那个不管怎样都不会破碎的他了。

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我到底是碰到了他哪里的痛处。可是那时候的我太小了,小到只知道在床上怎么讨好他,而学不会在生活里面讨好他。

“我知道我对你做错了很多事,但我还是想让你有一条更好走的路。”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他从冰箱里面拿出了前些天买的菜,吃着吃着,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从昨晚开始,他对我讲的第一句话。我甚至被吓到了,差点噎住我自己,但我没有把这种小事跟他讲。

“我知道了。”我说。但我没想过他的话是不是真心的。

人有很多时候都是没有办法由着自己的。总有人想温声细语去喊你的名字,结果脱口而出是另一个不一样的发音。被折皱的海,你丢弃的风,那些我们失去的又不想承认的味道,那些那些,连再来一遍的机会都不会有了。那些无数个我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时候,其实我的心脏已经在吱哇乱叫了。

“宝贝,你问你妈了吗?结婚租房子的事。”

陈阳站在洗漱台前面,给他的头发剪分叉。他的眼睛从镜子里面看到我的眼睛,我也那样看到了他。

“没有,我还不想找她。他们刚复婚不久,我暂时不想找他们。”我站在桌前晃着勺子,搅拌着碗里的藕粉。

“给我也冲一碗。”他剪下来几撮头发,丢到洗手池里面,“你是不是嫌我穷,不想和我结婚?”

“你怎么又这么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差你那几个钱,我们又不要孩子,租房买房都无所谓,现在不也挺好吗?”

我把水壶放在一旁,低下头不看他,继续晃着勺子,把搅拌好的藕粉又搅拌好几圈。

“我爸妈想让我早点结婚。”他说。

“我才二十四,他们可不着急嫁我。”

“祝嘉怡。”他突然喊我的名字,我手里的动作都一滞。

“你和我再分开,可能以后就真的遇不到什么人了。”

我当然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就好像是在说,“错过我这个老实人,以后可就没人接你的盘了”。

我把他的那碗藕粉留在了桌子上,就趿拉着拖鞋捧着碗去床上坐着了。本来我想雄赳赳气昂昂说一句“我又不是非得和谁一起过一辈子”,但我还是没说出来。我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没有办法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下去,我必须要和谁在一起才能够活着,我人生的大部分寄托永远不在我自己身上。慢慢的我也不再害怕和人在一起了,因为我慢慢发现没有人走近我是特意为了伤害我,只是他们也慢慢发现我比较好伤害而已。

孤独是这个世界在人类临死前留给人类的。我害怕那样的孤独,那会让我以为我一定是要死掉了。

“宝贝,你不是说了要对我负责吗?”

我看着陈阳吹完头发,喝了口桌子上我留给他的藕粉,然后他笑着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明明那句话是那样的认真,把每个字的每个部首剖出来看都是认真的,但就这样从他嘴里出来,让我感觉他像是在插科打诨,开一些看不到目的地的玩笑,像火车一样在隧道上越来越远了,一直开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那段时间,我和陈阳总是为了结婚的事闹得不太愉快。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着急结婚,就好像他怕我跑掉一样。我猜可能是因为我娶起来比较方便,我甚至都不需要他有房子,跟他说我们可以租房子,他听到这一点之后就一直催着我结婚,可能他在茫茫人海之中终于找到一个简单又好骗的女人了。我这样想。

他的话让我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趴在木头的后背上,靠在他的耳朵旁边问他:

“你会对我一直负责吗?”

我忘了那是我跟他第几次做完爱,而我也喜欢这样反反复复地问,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一样。

“会。会一直负责。”他把我拉下去,拽到他的怀里,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总是会以为那样就是十分的诚恳,好像有了他的保证,我就一辈子都不会被人抛弃一样。我太害怕被人丢下了,我巴不得被人捆起来背在身上,像寄居蟹一样。

“别瞎想,你要好好长大。”他总是用那些温水一样的语气来对我讲话,软绵绵的,像是一场淅沥沥落下来的雨,我路过他,连伞都不需要带。

似乎他也察觉到了气氛有些煽情,就又摸着我的胸,笑着说:

“这里也是。”

我佯装生气,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的玉牌拿出来挂在他的脖子上,就被他揽到怀里,我们那样抱了很久。他的体温到现在我还记得,我后来碰过很多人的身体,握手也好,拥抱也好,甚至是上床睡觉也好,我都没有再体会到他的体温,就好像他连体温都跟别人不一样,是那种刚刚好的温度。我想,如果我是一只鸡蛋的话,大概只有那样的温度才能够把我孵化。

后来我又问过他,我说重来一次的话,你会不会跟我睡。

“不会。”他低着头,想了好久,然后用着一种严肃的表情,说出这两个字。

“咋,你不想负责了?”

那时候的我整日里把“负责”这个词挂在嘴上,像极了叼紧猎物不肯松嘴的野鸟。我太执着于他所说的负责了,甚至已经到了担惊受怕的地步。我怕他说过爱我又不好好爱我,说过不会离开我却又做了先说再见的那一个。

“不是。我是觉得太早了。”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解释,“这样对你不好。当时我们都太冲动了,也怪我没忍住。”

尽管他的话实在让我发笑,但我也知道他只能这么说。除了这样,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总不能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已经做了的事情再说什么都没办法改变了。

这样的道理我当然明白,他也一样。

“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想负责了,那你就不要负责了。”

他抬头看我,用他的五官和表情来问我“为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对我的感情只有责任的时候,你就可以走了。我不会强迫你留下来,我希望你能有自己的选择。”

那是我在那个年龄里面说过的最成熟的一句话,但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的想法还是天真的。我以为只要我肯放他走,而他没走,那我们就是真爱,就代表着之后他也不会走,他是真的因为喜欢我才一直留在我身边。

但我难免分不清,分不清他留下来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对不起我。

或者说,他压根不会觉得对不起我。

我渐渐意会到,没有什么人是不会离开的,就像我们买了茄子和西葫芦放进冰箱里面,太久不吃也会坏掉,冰箱不是万能的。 ​

我和木头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年的避世生活,困在几十平米的空间里面,偶尔开窗开门,出门买菜,有时候晚上还会去附近的一条街上买小吃。我像画地为牢一样,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关了出去,出去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出来。

大概因为平时名次就靠后,老师也习惯了我把学校当做游乐园的这种做派,就算我说了请假请一个学期都没有人管我。

住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问木头“你爱我吗”这样的问题,但他越来越不爱说了。后来我想过,一个人爱不爱你是能看出来的,也是能感觉出来的。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因为能感觉到这种爱而没有去问,当我感觉不到再去问的时候,通常会得到他拒绝说出口的答案。

后来我把这当成人之常情,把他的沉默和厌烦都当成人之常情,好像只要这样我就不会那么满怀期待,我明白只要我太过于满怀期待我就一定会受伤。

我确实不知道爱具体该是什么样子,所以大部分时间我对它避而不谈。我对爱的理解甚至没有性够透彻,我压根没办法看清楚它具体是什么样子的。提起被爱这种事我只会像个哑巴一样,但提及被爱过这种事我却很有经验。

这未尝不是一种讽刺。

我也暗示过我自己,我想让我自己明白这一切不都是我的错。但我没有办法不觉得自己是错误的,是肮脏的,我觉得我经历的一切苦难都是我活该经历的。但有时候我确实想不明白,明明我好好地在爱一个人,他为什么突然就离开了。

我有些朋友对我说过,说我是被木头骗了,他只是在骗我的钱,在骗我的身体,在骗我能够骗到的一切。但我是一个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我没有办法分辨到底什么是欺骗。

所以再往后,每一个无法分辨是非的时刻,我都把一切当成假话来听。

我以为这样就能够保护我自己,但实际上并没有。我还是会被所有像木头一样的人吸引,每当他们说出和木头一样的话的时候,他们做出和木头一样的动作的时候,我都会向他们靠近。我甚至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木头的复制品,就连陈阳也毫不例外。

好像人类和人类本质都是一样的,但在我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木头的,一种是不像木头的。我当然明白我的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但我做过那么多错误的事,我没有一分钟是可以控制好我自己的。

“你知道吗?我很多时候都想变成一个西瓜虫。”

在我沮丧的时候,我会对木头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是西瓜虫?”他问我。

“西瓜虫感觉环境有害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卷起来。这样我就可以把自己卷起来了,一天二十四小时我都可以自己卷自己。”

“那样的话......”他低下头,作沉思状。

“那样的话,你的嘴巴就会和你的屁股连在一起了。我在你旁边的时候你也会自己把自己卷起来,那我还怎么亲你呀?亲你的时候亲到你的屁股怎么办?”

“你瞎说什么。”我突然被他逗笑了,虽然他说的话怪怪的,还有点恶心。

“所以不要把自己卷起来,我还在呢,我不会让你自己卷自己的。”

“好。”

我想,我们大概是会一直这样快乐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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