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四）

我想要一个妹妹，老天就给了我一个妹妹。我不希望妹妹跟我一样美好，老天就给了我一个有瑕疵的妹妹。她的瑕疵是一年四季都偏黑的肤色和两颊若隐若现的淡棕斑点。但我知道，除此之外，我们那么像。她软糯的小手总是汗津津的，抓着我“姐姐，姐姐”叫个不停。我时常靠在她身上，嗅着跟我一样味道的恩淼，欢喜地想，这是另一个我呀。就像有人觉得自己因为找到恋人而完整，我自小便认为，有了妹妹，我是那么完整。我们是圆的两半，是融在一起的两朵云。

爸妈因为我们而在朋友面前硬气起来，那是贫穷却有一对可爱女儿的硬气。被生活压到喘息的两个人，谈起我们，眼里却有亮闪闪的光。

恩淼的聪明自小便显现出来，无意中听到的诗词歌曲，总能一字不差地背给我听。而恩淼的乖戾也随着年岁一点点增长，与亲人的生疏与刻意的别扭，让爸妈时常紧皱眉头。我没有办法理解恩淼心里的冰川，只能在每一次入睡前抱住她耳语，“恩淼啊恩淼，你一定要乖哦，让笑一直在妈妈嘴边，爸爸眼角。”

我很小便知道，因为我和妹妹截然不同的性格，我成了双生子里更被宠爱的那个。为了留住这份多出来的宠爱，我成了越来越乖的姐姐，成了“好好好”“是是是”的姐姐，或许也成了程恩淼不再那么喜欢的程恩赐。

六岁的时候，我已比恩淼高出许多，黑黑小小的恩淼像被土覆盖了的种子，灰蓬蓬的没有生气。我偷偷拿走妈妈的珍珠链子，将恩淼细软的头发束成一把，对着镜子里的恩淼轻语：“恩淼，你其实是个公主。”恩淼开心地“咯咯”里透出不谙世事的纯粹，我突然很羡慕这样的恩淼。

妈妈发现不见的珍珠链子被恩淼束着头发，脸上有了愠气，拉过恩淼去解，本能的闪躲中恩淼突然拉断了细小珠子间本就不结实的连结。一粒粒珠子落下，在粉色瓷砖上蹦跳得触目惊心。我心跳得厉害，那是妈妈最贵也最喜欢的首饰。小小的恩淼趴在地上，捡拾散落各处的细小。在我的惴惴不安里，恩淼缩成一只小狗，甚至惶恐得尿了裤子。那么无助的恩淼，让我心里爬上一格格的疼。

在我准备承认错误的时候，一只手晃过眼前，重重落在了恩淼脸上。我震惊于妈妈的暴怒，一瞬间闪过的记忆里，妈妈总是笑吟吟的脸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恩淼瑟缩在自己的排泄物里，身体抖成了筛子，我突然明白，恩淼一定比我更早认识这个如此愤怒的母亲。血色从我的唇上溜走，话语在我的舌边隐蔽，在自己不能且不愿理解的事物面前，一个六岁的孩童，本能地选择了沉默。

事情的收场方式清空进回忆的垃圾桶，自我保护式的遗忘里，我只记得恩淼几天后出现时的一头短发，不熨贴的发丝像一根根竖起的硬刺，在我跟她之间拦起了一道无形的藩篱。我知道，恩淼剪断的，不仅是蓄了三年的头发，还有我们之间仅存的像，还有很多很多，我本来可以抓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