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永远无法理解我,我什么病,的确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上学年,石老师说我脑子学苦了,学坏了,今日看起来这个说法对我还很有利,而田老师所谓的关心现在却起了反作用,我原以为露了那么一点才已经得到了他的爱怜,,,走出校长室,我不知不觉来到了教室,不加思索地把我的几本无用的书和笔拿走。我有一种永别的感觉。教室静得像太平间;田老师轻轻地踱着步,全然陌生地望着我,而我绝不再望他一下。
1981年1月1日,一吃过早饭我就回家去。我头昏眼花地在公路上走着。大白天我也没脸挑着担子进家门,我空着手走。我一路上想着我将怎样拯救我自己。叫父亲去,那就干脆什么也不说,他窝窝囊囊的那种可怜相,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坏;他们会说,果然不出所料,有其父必有其子!叫我舅舅去一下也许会有点希望,,,
突然我一惊,前面那一阵人不是马金才老师丶文权丶龚玲香,双喜爷他们几个吗?还有得志。元旦节放假,他们上县玩吧?得志在我考取后,他爹帮他到当支书的表伯那儿哀求,说我们俩从小学同到高中,现在人家考走了,他在家整天打不起精神,唉声叹气没个完。表伯你就看在姨奶的份上救救这个孩子吧!李向东先是训了他一顿,说前年孩子初选后为什么不找他,现在来找?最后问让得志进大队小学怎么样?第二天得志就去学校上班了。
我与得志分别这么长的时间,我一直被巨大的痛苦压迫着,头脑总昏昏然的,的确几乎不能好好坐下来谈谈心;再想到儿时是他打伤我的胸部,和其他一些不良印象,如高考复习我借他书他那么吝啬,我之后就真的与他不相往来了。一年多来,我们日益疏远,加上他和文权天天在一起,渐渐的我们相互都带有了敌意,他那儿的敌意已经非常明显。你看,他正指手划脚,乐哈哈地跟文权丶跟他舅舅金才说个没完的神气劲儿,我把想打招呼的想法咽下去了。他们显然对我并不存在什么装没看见,而是故意张大眼睛给我一道道轻篾敌视的目光看,他们招摇过市,扬长而去。
今年4月份我的那个处分通告是经过这些人饱览之后,再由文权皱巴巴的敞开封口送交我的。现在我马上就要被赶回来了,这些人不更要笑掉大牙,笑得满地打滚么?我的心碎成了八瓣!
我家这穷困而丑陋的大门永远就这么洞开着,我回到家的时候,它就这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望着我,任寒风长驱直入。家中空无一人。一打听,二舅家在盖新房,母亲和妹妹到他们家帮工,父亲和二弟到几十里外的湖堤上挑坝去了,小弟放学后多半是到舅舅家赶饭。我就独自一人躺在乱七八糟的破床上,闭着眼睛想我永远想不完的问题。
该烧火弄饭了,可破土灶显然是被那头烈马般的母猪打垮了,半球形的饭锅~大汤罐已不在灶上,而是滚落在水缸边的地面上,还倒扣着呢。这是我一进家门时就看得清楚了的,所以我听到肚子里咕咕乱叫,也没有睁开一下眼晴。舅舅家我是不想去的,我要把那个不幸的消息告知他了,他不骂死我才怪。我一向是有点怕他的,即使什么坏事也没有。
母亲晚上回来了。他高兴地告诉我,舅舅家正在做四间尽是红石砖的大瓦房,他们要我一定去玩玩,说不需要我干活,只要去了他们就高兴,不去他们反而有意见。叫我明天上午去,我说好。
我问他们家哪来这么多钱,原来他家那三间老屋正在新公路线上,他们家一下就得了三千元的搬迁费,连小茅坑上面都给了两百元。反正那时三千元是巨款。
我硬是不敢把学校叫我回来的消息告诉母亲。第二天我带着失眠的疲倦,木头木脑地来到二舅家,首先到他家那临时的大厨房里。厨房的顶部是从粮店借来的大雨布。另外不远处那两张大雨布盖住的大概是他们家的临时住宿处。这雨布不消说只有当支书的舅舅才借得到。真好,不怕风不怕雨,又暖和。这雨布和舅娘是同时落进我的视线里。我朝舅娘强作笑脸,她像不认识我一样冷冰冰地望了我一眼而不吭一句。我立即就别扭起来,甚至开始后悔了,我来干什么呢?我该站在哪里呢?
厨房满屋飘着鱼肉的香味,大锅上密密层层码着嫩黄色的肉包子在冒滚着白色的蒸气,令人垂涎欲滴。那墙边挂着几块巨大的猪后座墩,大鲤鱼满满一提篮,,,我把这大食堂的慷慨奢华的气派领略完花了好几分钟,可舅娘还是静静地坐在灶旁无所事事,一言不发。很显然,案板上扣着的许多大碗都表明午饭全部就绪。我母亲在埋头洗着碗筷,默默地笑着望了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我虽然是晚辈,我到这里来是客人,不被招呼脸上实在无光,何况昨天不是说得那么好吗?
跟一言不发的舅娘见面不到3分钟,我就向后转。她们也不问我到哪里去。我一时实在不晓得到去哪里。新屋的红墙已经砌了一丈多高,人们在紧张地忙胡着,妹妹在提泥巴。我如果好好的,一定会走过去帮他们干点什么。现在我只是望了一阵干活的泥工们,一心继续走我的路。到了大舅家门前,我不加思索地一头钻进去。这茅屋虽小,却干净整洁温暖。大舅不在家,肯定是带着个咳嗽病也去帮工了。他们一向有些矛盾的。
表姐形式上可能还没有出嫁吧,她那小房间里还是洋溢着少女的气息。我愿意呆在这安静的地方。她不在家,也许到丈夫那儿去了吧?我欣赏着她桌面玻璃下的许多照片,我和她的长相有点像。抽屉里有好几封信,是以前她未婚夫写来的,其中一封说他多年未曾务农,还是分手为好,,,这家伙,一分工到油田就想变心。
看完照片和书信,忽然发现她帐子里挂着一幅叫《林黑娘》的油画。我大吃一惊,世上哪有这样的美女!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她那奇异的目光总深情地望着你,牢牢地抓住你。她比蒙娜丽莎更美些!
我看完林黑娘,立即就注意到桌上的镜子。这镜子不大不小,沉甸甸的,质地肯定优良。我抹去上面的灰尘,它立即明亮开朗起来。镜子里的那人也把我吓了一跳,那人的眉毛呈现出十分优美的弧形,那两只眼睛不大不小,张开不动时它像是单眼皮,一眨眼,那躲着的双眼皮霍地一闪,真是漂亮又神奇。轮廓优美的唇形,极富动人的情感,好像随时准备哼唱一曲优美的歌来。皮肤洁白,五官匀称,,,这不是活生生的“林黑娘”吗?我几乎不相信那是我。
百思不得其解:那些黄黄的黑黑的人身体正常,很棒;我身体败坏到快死了,却这么漂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其实多么愿意自己丑一点,挂点病相,好让学校领导同情我;现在这个样子,又怎能叫人家相信我的话呢?
真心地希望自己丑一点,更像一个病人,世上可能只有我曾经有这经历。真是无聊。
面目全非的我今天关于上面这段自己20岁时的肖相描写内心并无愧疚,这是我昔日确确实实的感受,没作一丝一毫的夸大。当然这个感觉并非客观,而是主观。其实和我一样在镜子前对自己百看不厌者千千万万,只是他们从来也不说出来,更不会写出来,怕人家笑话啊。赵玲,我相信她也和我一样,那时也非常自恋。若干年后,听人家说这赵玲,别人恭维她美貌丶叫他“西施”,她还不乐意:“西施哪好俏啊?”我其实也是这样挺自恋的人。
大舅家丶那正在盖的新房,那鱼肉飘香的厨房,这三点呈等边三角形,两点之间距离约模六七丈远,绝不会有十丈。我从大舅家的小窗前望着斜对面的红墙目测了好几分钟。
大约上午十点过点的样子,舅娘喊做工的全部过来休息一会儿,吃点包子面的。这不是正式中餐,叫作“打中伙”,类似正餐中的小餐。我以为会有人喊我的,没有。约摸半小时,人们又陆续上墙忙开了。这么干了两小时,正式的午餐到了。他们吃完又休息老半天,再大腹便便的样子继续干。我真的饿了,好想她们喊我去。我在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时间,此刻我母亲在什么,,,
我一直等到下午4,5点钟,快断黑了,依然没人喊我吃饭。我挺伤心,气不过,走了。这两个狠心的女人!
如今我推想了一下当年的这一天,一定是我那娘在舅娘的面前凭空杜撰了我什么藐视她家发了财的话,舅娘才一见到我就气恨恨的,叫我去吃饭更是休想!我那娘对我一直是心怀歹毒的。那时我全是蒙在鼓里。
母亲又是断黑的时候回家了。一进门她就埋怨我的不告而别,说害得她们到处找我也没找到,喉咙硬喊哑了,眼睛硬找瞎了!
弥天大谎!从早上8点到下午4,5点,近10个小时,没见你们喊我一下,我一走你们就到处找?鬼才信。既然这么关心,用大碗什么的带点好吃回来也行嘛,为什么不带呢?
我不吭一声。最后她又冷冰冰地戳一句:“过时节就在学校呀,回来干什么呢!”她那锐利而陌生的眼神,纯是敌贼的样子!我伤心透了。
事实上我之前就隐隐约约感觉我母亲的思想感情很不寻常。两个月前的国庆节,我放假回家,母亲刚好在80多里的外的刘林区医院治眼疾回来。不知怎的,据她过后自己说在陌生地方7,8天里夜夜失眠,天天想着小D,一到家就像发了神经病一样,哭哭啼啼个不停,一边哭一边自顾自地诉说:“他只疼他的儿子啊,我的儿子他看也不看一眼啊,唉!你说可怜可怜!”反反复复这句话。最后请赤脚医生给她吊针才平息下来了。
你说,她这话当时谁能懂?一直到7年后我才懂了,才知道她当时所哭诉的“我的儿子”指的是她的小儿子;而“他的儿子”指我,“他”指我父亲。在我母亲的心里早已分清了“他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你说让她怎么不对我狠心呢?我切身体会到,她对我的心狠毒辣一直持续到她83岁死的那天,长达近半个世纪!可怕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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