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花儿，我找她
前面说到，花儿和杨树桩约好，夜晚一起出逃。花儿在约定地点果然等来了杨树桩，杨树桩却说他不能和花儿一块儿走了。花儿说，你不会是被钱迷了眼了吧。
杨树桩说：“还真是。一个老板让我帮他运财物，运得出去，一半归我。我看了，有了这一半的钱，我们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过安安静静的日子。”
4
两年后，武汉的一所监狱里，敌军要处决一名罪犯，这名罪犯就是杨树桩。
原来那天杨树桩回去收拾东西时老板找到他，要他想办法把一批钱财运走。“这钱财是打鬼子用的，你要能运到指定地点，可以取一半自己用。要是运不到，死也不能落到鬼子手里。”
杨树桩恨死了鬼子，当即答应下来。他和花儿分手之后就着手趁天黑自己驾小船从汊港出盘龙城，没想到敌人先是空中扔炸弹，然后开始地面扫荡。杨树桩船还没出汊港，就远远看见敌人早早把盘龙城围住了，就等天亮进城扫荡。
汊港口有一座奶奶庙，修建奶奶庙时从江边取土，奶奶庙后面就形成了一个深潭。杨树桩把船凿沉在奶奶庙后面的深潭里，心里也已经做好了和敌人斗一场的准备。
第二天天亮，正往盘龙城开进的鬼子队伍里闯进来一个慌里慌张的人。黄胡子一把抓住他，把他带到一个大光头面前。敌人要他带路，杨树桩吓得只有唯唯诺诺。
杨树桩把敌人领进了盘龙城的后街，一个人影也没有，店铺里商品都还没有搬走，敌人看见布匹，看见烟酒，看见杯盘和瓜果，纷纷放下刀枪开始你争我夺。这时候房顶上莫明其妙地砸下砖瓦石头，泼下滚烫的开水，扔下燃烧的柴草。
敌人龇牙咧嘴，鬼哭狼嚎，抱头跳脚，鼠窜蛇逃。
盘龙城的人们向敌人学会了空袭。敌人怎样让他们痛苦，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怎样也能让敌人难受。刚开始时听到敌人鬼一样的尖叫，屋顶上盘龙城的人们迟疑了一下，那是多么扎痛人心的尖叫声！也只是迟疑了一下，他们就更加发狠地把石块砖瓦木头柴草颜料木桶开水布匹雨点般地往下砸，身边事先准备的东西很快砸光了，人们就抓着什么扔什么。那一刻，盘龙城的人们并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要这样，只是希望能把地上的鬼子杀死！杀死！杀死！
盘龙城的每一个人的心底，已经明白前天头上掉下来的炸弹就是地上这群浑身上下都穿着奇怪衣服的人扔的。他们还没有想到爱国，他们只想要回自己原来的生活。调色，浆染，晾晒，打包，装船。盘龙城的人们不明白，这些人原来也怕疼，也怕死，可为什么非要来盘龙城杀人抢夺，他们不是也有儿女有爹娘吗？为什么不可以也一样平平静静过自己的日子？
杨树桩也想不明白，但杨树桩没去多想这些。他心里清楚，在盘龙城后街和后来又在盘龙城东街水巷，两次打鬼子，自己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侥幸了。这一次敌人肯定不会再放过他。死，他并不在乎，他只是不甘心，这辈子没机会给花儿开一间属于自己的染坊。
杨树桩把鬼子领进盘龙城后街，敌人被埋伏在屋顶上的盘龙城的人们一顿好打，但也只是伤残。
老板说：“敌人吃了这个败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且不谈敌人后面的队伍，先把眼前的这一股敌人想办法干掉，让全城的老百姓好逃命。”
“这两天雨势不小，我倒觉得可以把鬼子闷到东城水巷里煮一锅！”
杨树桩话刚说完，老板赞道：“好！”
敌人誓死屠城，可盘龙城天空飘扬着五颜六色的布匹在敌人眼里就像招魂幡。城里水路纵横交错，地势高低不平，上次烧得个个头上的疤都还没掉，鬼子远远地把盘龙城围住，每天派人绕城打探。
5
这天夜晚，盘龙城东街水巷灯火通明，敌人早就看在眼里。第二天巡逻的队伍在东城外来来回回盘桓。杨树桩又一次不小心地被敌人捉住。
昨天夜晚你们城里人什么滴干活？
敌军里早就有人认出杨树桩就是上次带路的人。没等杨树桩开口，身上口袋就被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就差没掏耳朵眼了。杨树桩上衣口袋里，有一张盘龙城的地图。
“这个，什么滴干活？”
杨树桩哈起腰腼着脸说，光盘龙城的人早晚要被皇军全部杀光，我不想死。上次带路中了他们的计，让皇军吃了苦头，这次我是来将功补过。我把盘龙城的地形图带给皇军，求皇军大大开恩，饶我一命。
杨树桩是真心投诚还是其中有诈，敌人的意见分成两派。大多数人觉得有诈，明摆着，上次就是这家伙带的路。认为真心投诚的觉得，要是有诈，也至少换个人吧。争论不下之际，有人发现，杨树桩带的地图上标注有错误。
几个流着脓水顶着疤瘌的脑袋瓜子凑在一起。后街他们可是都去过，这地图上后街有一条南北的路却没标注出来。如果这家伙真的是派来的奸细，怎么可能犯这低级错误？
这图哪来的？
我自己画的。
你进过学堂？
没有。
那你怎么能画得好？
我要活命。拼了命，啥都能办得到。
你这地图有啥用？
上面标着哪里埋伏的有盘龙城的人。我还知道他们昨天夜里全都集中在东城，准备夜里趁天下大雨逃出城。
这次带路再出错……黄胡子抽出腰里的刀，扯一根黄灰卷曲的胡须，捋直了横在刀口，撮起八字须的嘴，扑！一口气，胡须断成两截。
那天夜里天降大雨，杨树桩把敌人带到东城水巷。
盘龙城，城里水路是十八家染房的大动脉。既漂洗，又运输。盘龙城的人们，世世代代辛苦打造，成千上万双手日夜劳作，借助地势，凭着智慧，早已把盘龙城的水路修建成不管长江是枯水期还是涨水期，随时都可以调节盘龙城里水路的畅通和水流的急缓，绝不会影响生活和染布。
老板带领盘龙城的人们，先在西关口蓄足水，等杨树桩把鬼子们带到了东街水巷，西关口开闸，东关口下闸。鬼子才感觉到脚下发凉，江水像夜间的幽灵眨眼升到了胸口。等到发现不好想返回身时，来时的洞口已经淹在水里，哪里还能找得到。头上电闪雷鸣，脚下是迅速往上爬的江水。半天抓到城墙的，光秃秃滑溜溜，哪能爬得上去。
盘龙城的东城水巷，是平日里染房漂洗后的污水在城里的最后一站，水巷底下长年累月积下厚厚的染料，被江水一冲，鬼子一搅，红的黑白青的紫的全都浮上来。第二天红日当头，东街水巷成了五彩大染缸，缸里浮着一层密匝匝的鬼子尸体。
6
杨树桩怪只怪自己艺高人胆大。老板说，后面再来的敌人，就不是我们轻易能对付得了的。杨树桩同志，你赶紧走，我疏散群众。
可他惦记着奶奶庙后边深潭里的钱财。这可是老板交待的任务，也是见到花儿的礼物。
他还是栽在这个上了。钱物都打捞上船了，就要驾船离开，一抬头，他就发现敌人的部队正绕过奶奶庙。杨树桩只好再次凿沉船，敌人还是听到了动静。他不能让敌人发现这批钱财，杨树桩在船沉下的一瞬，脱光衣服，一手举着衣服游上岸，假装躲在奶奶庙里没来得及逃走。
对于自己的被捕，杨树桩并不后悔，也不难过。他故意用错误地图再次取得敌人信任，在老板的带领下利用盘龙城的独特地势，终于把这二百多个敌人活活淹死在盘龙城，他觉得自己已经赚了很多。唯一遗憾的就是怎么找到花儿，让她能开一间染房，过安安静静的日子。
一天早上杨树桩感觉送来的饭碗下边有东西。他没敢立即查看。吃完饭，他听门口没动静了，把碗一举，碗底粘着一个纸团。展开，上面写的他能大致看明白。我的身份暴露，明天趁外出时逃走。有什么消息要带出，想办法告诉我。最后是一个三角号。
三角号让杨树桩想起一个人。还是刚进来时，有一个长相是中国人的瘦高个儿趁人不注意在杨树桩手心里迅速画了个三角形，使劲握了一下杨树桩的手。
可是怎么告诉对方？他会写的字没几个。再说，没笔也没纸啊。
门口的脚步声响起来。这是他今天唯一一次能接触到人的机会了。碗取走后一直到明天才有一只手伸进来，送来一碗饭。杨树桩果断把碗摔在地上，拿最锋利的一块在自己的胳膊上使劲一划，他大叫起来。门口闪现一双眼睛，然后就咚咚咚地跑开了：“不好了！这家伙受伤了！”
“不管他，死了皇军的子弹又省一颗！去，用布条扎一下。”
门开了，来人小心地给杨树桩包扎伤口。杨树桩看门口的人走远了，赶紧附在来人耳边说：“有一包财物，沉在盘龙城的奶奶庙后面深潭里。你打捞出来后一半交给党，剩下的一半一分为二，你留一份，剩下的一份交给一个女人。她叫花儿，武汉口音，白，美，喜欢涂口红。”
杨树桩心里再无牵挂，他觉得枪毙时自己可以面带微笑。
黄胡子的脾气越来越坏，夜里越来越频繁地听到他和大光头争吵的声音，相互责骂的声音。敌人吃败仗了？就连白天也能听到那个黄胡子气急败坏地骂完这个骂那个。这家伙越来越难立住脚了？是不是我们要把敌人彻底赶跑了？杨树桩心里渐渐滋长出活下去的希望，他要活着去见花儿。哪怕花儿嫁人，只要看到她好好的，看一眼也好，看一眼她的染房，看一眼她染的花的红的青的紫的布也好。
杨树桩听到叫他出去的吼声时，他知道这一天真的来了。可是为什么不早些来？或者再晚几天，可能敌人就待不下去了。
他有些难过，有些伤心，甚至有些丧气。杨树桩没想到自己枪毙时还是没法笑出来，要是在一个月前，他一定会英勇无畏大义凛然的。
突然背后就是一脚，他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可他明显感觉到手臂的绳索突然就松开了，脚上的绳子也松动了。耳边一个声音，快跑！怀里就多了一支枪。
7
在豫东南有一个小镇叫布湾，有一天布湾镇上一个老头行将去世。他对守在身边的老伴说，花儿，谢谢你救了我。不过，我也让你实现了心愿，开一家自己的染房。只是，只是没有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好在最后还是过上安稳日子了。
他和老伴都笑了，都笑出了眼泪。两位老人给对方擦干了眼泪，老头又喊花儿，花儿，那些功勋章砸掉吧，部队打的欠条也都全部烧掉吧。身边的儿女不明白，老人也舍不得。老头说，这些东西都不要再保存了，咱们已经过上了好日子，留着这些干什么？
花儿说，这些都是我们一生的见证啊。老头说，想想老板。他付出多少？可他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谁去证明他做过的事？他做的，比我们的贡献大多少啊！我们已经很幸福了。我也很幸福也很满足了。这个小镇的名字，都是因为我们开染房后来改成了布湾，我们得到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老头看着孩子们亲手砸掉一块块功勋章，烧掉一张张欠条，然后握着名叫花儿的老伴的手睡去了。
杨树桩去世之后，有一天夜里，花儿做了个梦。梦里老头说，他自己带领整个小镇的人开染房这么多年，已经让流过小镇的淮河水变得黑臭黑臭的。老头说，以前染布是因为大家没饭，为咱们谋幸福的八路军没衣穿，现在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了，我们就要把青山绿水还给大家。
一九九零年，布湾镇上最大的一家染坊主动关门不再染布，其他的染坊也相继关停。
那一年，老人的第一个孙子出生，老人给孙子取名叫水清。
水清心宁
用走心的文字，讲暖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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