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字巷旧事
万字巷因其巷道的平面俯视形状为佛教卍 符而得名,我查了一下清道光年间的太原地图,万字巷还没有形成。又查民国初年的地图,也未标记。称万字巷始于何年还待考证。究竟是按卍形符规划建成还是自然形成后命名,也是个谜。
我上世纪九十年代曾在附近的食品街(帽儿巷)居住了七年,近在咫尺,却从未进去过,它不是通达的交通要道。听母亲说过,五十年代初刚到太原时就住万字巷,我听了说改天过去看看。谁知自那之后直到搬走至今二十多年,也没进去过,若从五十年代离开万字巷算起,有六十多年了,擦边而过可是无数次。
今天上午我专门去寻旧,尽管想必面目全非,但这般荡然无存还是令我怅然的。万字巷已被扩建的眼科医院,新开发的鼓楼广场占去,不存在了。
我寻旧,怅然,是因为听母亲叙旧,讲了一些万字巷旧事。
五十年代初,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在苏联援助下,156项重点工程建设起步。父亲从重庆西南兵工局奉调进京,临行前,给我画了一张素描,我当时在襁褓中,出生两个月。父亲怀揣我的画像,东出三峡,经汉口北上赴京,在五机部领命,转入娘子关,进太原,报到地点是万字巷,工程指挥部筹备处设在那里,不挂牌,是三线建设,保密。(五十年代的三线与六十年代的三线不是一回事,前为小三线,防美蒋,跟苏联还在蜜月期;后为大三线,防苏联,已反目成仇。)
父亲报到时,指挥部首长有两位,书记和总指挥。书记叫苏平,女干部,河南人,三十年代的中学生,这种文化水平的干部在那个年代极为罕见,当天她不在。总指挥叫曲丰海,太岳根据地的干部,也有文化,他那天在。
父亲进门就问,
“请问哪位是曲丰海同志?”,
他反问,“你找他有事吗?”,
父亲说,“我是西南兵工局来报到的。”
总指挥起身,握手,沏茶,很高兴,说,“你是第一个报到的工程技术人员,这就能开张了!”那么大的干部,一点架子也没有。
总指挥简单安排了近期工作,接着关切询问家庭情况,一听还有妻儿远在重庆,当场拍板,“这哪行?马上调来!”
母亲抱着我,在城外正太街太原火车站要了一辆三轮车,四川话与平遥话(那时登三轮车的多为平遥人)无法交流,母亲左手抱我,腾出右手按父亲电报写出地址万字巷,车夫不识字,请路人帮读。
到了万字巷,父亲去北郊向阳店工地了,指挥部的婆姨们及筹备处所租旅栈的老板娘,从母亲怀里接过我,都说“这娃娃可亲了!”山西方言里的“亲”发音是后鼻音,同“轻”,母亲挺奇怪,解释说,“他不缺奶,不轻。”
母亲舟车劳顿,困极,婆姨们在炕上铺开被褥,母亲生平第一次睡火炕,温暖极了。我的啼声吵醒了她,婆姨们正在轮流抱着我,母亲接过去给我喂奶。婆姨们议论母亲,“呀!这媳妇长得真袭人!”这句母亲听懂了,挺不好意思的。
书记也来看望母子,知道母亲有文化,很满意,指定她做两项工作,白天是会计,晚上是文化教员。
母亲的学员们是陆续报到的工农干部,文化夜校分初级高级,初级班由母亲授课,学员虽是领导们,但很尊重母亲这个年轻的老师。高级班由父亲讲初中数理化,语文则由书记的父亲,洛阳师范的老先生讲授,有些精彩的课如《古文观止》,父母也被吸引了过去听,母亲说,那时抱着我,我很乖,不哭不闹,不影响教学。
我听的入迷,插话说,有点像抗大。母亲不好回答,她不知道抗大是什么样子。她说那时,工程建设者们陆续集结,万字巷很热闹,工作学习之余就是欢声笑语。旅栈住不下了,又租街坊的民房。
万字巷里光墙报栏就好几处,父亲主办的墙报画的好,字工整,连附近小学的学生老师都来观看。
附近钟楼街,柳巷北口都有影院剧院,常常散场后一路歌声不断,市民听到知道这是万字巷里的那帮人。我问母亲,“还记得唱的什么吗?”母亲想了想,轻轻唱起来,“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万字巷的那些院子也宽敞,周末舞会时,交谊舞集体舞都能转开。心情好了,文化生活就丰富,母亲怀着大肚子还跳舞呢!我多嘴问了句,“你和爸爸跳吗?”母亲摇摇头,“你爸那时把命都搭在工作上了。”
母亲记得在万字巷生活了两年,帮助她记忆的是这样一个场景,旅栈老板喜欢在院里摆小桌喝小酒,老先生喜欢我,见我过去,让我坐下,筷子蘸酒喂我,与我对饮。那时我应该是两岁了。
工程前期工作结束,工程全面铺开,指挥部迁往一线,驻扎在向阳店镇。万字巷的保姆想把我留下,母亲婉拒了。
指挥部的人和万字巷居民融洽相处了两年,那是建国初,根据地政权与老百姓血肉相连的传统还保持着。
我上小学时,母亲领我逛柳巷,遇到过万字巷居民,很亲热,他们问我父亲,“张工程师还好吧?”我很诧异,问母亲,“我爸爸是工程师?”母亲支吾不答。
离开万字巷后,重点工程如期完成。父亲作为建筑工程师即将另赴新的工程。此时,阳谋运动开始,不堪回首的经历也由此开始。最折磨他精神的是多年不能再从事工程技术专业。父亲说如果那时书记不调走,不会挨整的,她知道我的心是红是黑。
八十年代,我去吉林出差,见到了原来的省委副书记王大任,他退下来了,有闲暇与我聊家常,问我哪里人?怎么到了山西?父母来山西做什么工作?我回答后,老人清楚地记得,当年那很有能力的书记和总指挥。说五九年反右倾时把他整的不轻。我不便细说细问。回来问父母,父亲不语,母亲告我,总指挥在大会做检查时,她在台下打毛线,旁边同事悄悄推她,她听到检查中说,两年前同情过我父亲,认为整错了,处分重了。
革文运动的第二年一月,五一广场开批斗大会,台上押了一排“走资派”。西端第一名是苏平,她从指挥部调走任市委秘书长,造反派要抄市委档案,她拼命保守党的机密,造反派斗她挺狠。父亲从广场经过,看到万字巷的老领导被驾着“喷气式”反剪双臂,寒风吹的霜发凌乱,胸前挂着大纸牌,父亲心里难过,回家长叹不已。他五十年代与苏平陪苏联专家到工地,苏平昏倒在工地,她的身体太虚弱,哪里能经得住这样批斗?
离开万字巷二十多年后,八十年代初,我和母亲在街上遇到万字巷的婆姨之一,曲指挥的夫人,就是她在万字巷抱着我说“可轻了”。指着我说,跟你爸爸当年一样样的。听我说大学刚毕业,连说好好好。老太太看看母亲,若有所思,问父亲的情况,不待回答,便十分肯定地说,“当总工了吧?”。曲指挥那时在厅长任上。
苏书记没有活到云开雾散,三中全会后,我在大学图书馆看到《山西日报》的整版纪念文章,文中提到一段她请老父亲给干部讲《古文观止》,与母亲近日的回忆对映了。家里那套《古文观止》传到了我手上,经常翻阅,但不曾知道和万字巷的源缘。
我绕开万字巷旧址,穿过食品街到府东街等公交车,车站在眼科医院附近,恰是过去万字巷的北出口。我想起万字巷的另一则故事。
眼科医院过去叫工农兵医院,革文中1970年,著名作家赵树理被批斗,打断几根肋骨,肺部感染,本已患哮喘的作家进工农兵医院救治,医护人员一看病历登记是大作家赵树理,初不信,赵苦笑,这个时候谁冒充我啊?救治无效死在医院,从晋南插队农村赶回的儿子赵二湖含泪拔刀,在万字巷出口,医院旁的树干上刻下“复仇”。后来我和二湖成了朋友,听他说过此事。也有朋友说,是在火葬场树上刻的。我在万字巷这里大致观望了一下,估计那刻痕应该是长平了,但我知道二湖心头的刻痕是抚不平的。
万字巷的旧事肯定不止我家和朋友的,不知原居民或其后人可有其它回忆?
街头起风了,打断了我的沉思,满眼都是零乱旋舞的飞叶,试图产生一个万字巷旧影的幻觉,不行,出现不了,万字巷连物是人非的感叹都无法寄托了。
2018,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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