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太奶奶躺在床上哀吟的样子,我看着她曾经红润丰腴的脸一点点消瘦,苍白。最后像枯死的树皮,在没有半分活力光泽。太奶奶患病那年81岁,她走的那年83岁。
那年,奶奶对我讲,“她病了。”那时我还小,很难过,躲在院子的角落哭了好久。为什么呢?好像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太奶奶的病,再也不会好了。
那年冬天,她躺在床上,我和姐姐站在床边,她半睁着结了厚厚的眼翳的眼睛,认不出我们。那段时间,我经常去看她,看她无法翻身,看她生活无法自理,看她面朝着墙,甚至无法扭过头来看看我。看着太奶奶的生命,在床上一点点消磨殆尽,再也不复半点往日的生机。
我仍记得,小时候冬日里,阳光正好,初雪未融,我搬了椅子坐在家门口,一张大板凳,一张小板凳,坐着小板凳趴在大板凳上写着寒假作业。姐姐在我旁边,只有一张板凳,静静地看着书。奶奶坐在她旁边,一张板凳,一副老花镜,手里戴着顶针,五颜六色的棉线用针在鞋垫上勾勒出一幅幅吉祥喜庆的图案。太奶奶,一张靠椅,两手拄着拐杖,眼睛微闭,神态安详,懒洋洋的晒着太阳。阳光稍强时,可以看到她微微泛红的耳垂。
太奶奶耳垂很薄,按农村人说法,耳垂薄的人,是没有多少福报的。
我爱听太奶奶讲故事,爱看太奶奶笑,没了牙齿,太奶奶一笑,脸上的皱纹更多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巴咧得很开,满头银发,在阳光下,竟有几分调皮的味道。
可饶是这样温柔,饶是这样的静好恬淡,又何尝不是拿艰苦岁月换来的,太奶奶和太爷爷结婚后有了奶奶,大老舅,二奶奶。抗战爆发两年,太爷爷参军,战争岁月,烽火狼烟,填饱肚子都是一件难事,又怎么奢求更好的生活,我不知道太奶奶是怎样拖着残缺的小脚把奶奶姐弟几个带大的,我不知道,那是怎样艰苦的岁月,语言的贫瘠让我无法描述,凭着仅有的可怜的想象力,我是如此心疼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那些兵荒马乱的日子。奶奶时常跟我讲,即使是最艰难的日子,太奶奶也未曾让他们衣不蔽体,她总是把他们几个收拾得干干净净,说这才是有教养人家孩子的样子。抗战结束,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年,遇上文革,太爷爷站错了队伍,太奶奶家里成分不好是地主,太爷爷被下放到牧区,虽然苦了点,我却觉得这是最好的解脱,是苦是累,可是至少有尊严,太奶奶呢?被剃了阴阳头,挂了大字报,站在村子里的台子上被批斗。不是没有想过死亡,不是没有想过解脱,只是,家里的三个孩子又能交给谁呢?太奶奶要强,没求过谁,日子再难,咬咬牙,就挺过去了。直到大老舅要上学,可是家里成分不好,学校不给推荐,太奶奶迈着小脚,到大老舅的学校,跪着求校长给一个名额。跪着。放下了所有的尊严的跪着。只是为了让她的孩子可以不被父辈耽搁。为什不自私一点呢,为什么要坚持下去呢,为什么不放弃呢,为什么不选择轻松一点的活着呢?
太奶奶说,人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别一天老把自己想得那么脆弱,大不了受一点苦,来去还是这一身皮。
我又想到了,那年冬天她晒着太阳,被我和姐姐打闹的样子逗笑的模样。
后来我长大了,还是爱在家门口晒太阳,冬天来了,太阳出来了,积雪融化了,门前的凳子少了两张。
她不认得我们了。医生说因为脑溢血,血块儿压迫了神经,她不记得我们了。
是啊,她只是脑海里关于我们的一部分被锁起来了,而她的心里总会一直有我们的对吗。
那天我和姐姐站在她的床边,她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的白色于她而言像是一种解脱。每到这时候,她便不再发出那些混浊不清的声音。我想摸摸她,但我不敢。仅凭记忆而存留的关于她的一点点印象,被她被病魔侵蚀的模样冲击得粉碎。我想摸摸她,想看看她到底还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看看她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太奶奶。
我想叫叫她,但我没有,我怕她不答应,我更怕她答应。
像儿时我每次叫她时,她答应的那样,咧开嘴,笑得像路边随处绽放的太阳花,亲切,真实,带着上扬的尾音,“哎~~~”。我怕她答应。
姐姐每天下学会到太奶奶的屋子里写作业,给她讲故事,那时的她坚信,这可以让太奶奶想起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而我每次都躲在屋子外面,掀开门帘的一角,偷偷向里头张望。我听着姐姐用柔和的语调一遍遍的讲述着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太奶奶,你还记不记得·····”“太奶奶你还记不记得·····”我从没把故事听完过,听到一半,我就放下帘子,搬张凳子,到家门口写作业。我不想听,回忆太残酷了,他在不断的提醒着时光无情,物是人非。
我听不完。也不敢听。
是的,年少的我是如此怯懦的无法直视与往常有任何不同的改变,更别说是死亡。
记得小时候,暑假,我常和街上的小伙伴们玩到很晚,直至暮色四合,家里农忙,大人们根本没有时间管我们这些小孩子,可每天到饭点,不管我回去的多晚,我都能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拄着拐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着路口,我时常疯的满头大汗,浑身脏兮兮的,穿过街边右侧的一片树荫,兴高采烈的朝家奔去,太奶奶会在我到家前,挪着小脚,到我旁边,打干净我一身的灰土,一手拄着拐,一手拉着我,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今天晚上做了面疙瘩,你今天又没好好写作业,看你妈回来你咋说,可别想像昨天一样,再让我护着你······”太奶奶走的很慢,我总想甩开她的手,自己走,可怎么都挣脱不开。
太奶奶走的那天,我们一帮小辈儿的站在她身边,我把手塞进了她那双干瘦,布满老年斑的手里,轻轻动了动,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我放进去,抽出来,放进去,抽出来,做着这个毫无意义的游戏,什么时候她的手变得这么小,又是从什么时候,她再也牵不起我的手。
晚上,回老家守灵,村子里的老树都还在,傍晚的落日发出橘黄色的光,隔壁大婶儿家的院子已经租给了别人,门前的落叶清理的很干净,路上没了落叶,走上去。再也发不出沙沙的声音。我走得很慢很慢,路上的老台阶还在,我坐在上面,看着路口,真漂亮,橘红色的落日,疯的找不着北的小孩儿,街边的树杈投射的阴影,那个似曾相识的小小少年牵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的手从记忆深处走来。妈妈出来叫我回家吃饭,我扭头看着妈妈,“我想喝面疙瘩。”不知不觉竟湿了眼眶。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我时常想到太奶奶,在冬日午后,那缱绻温柔的笑,满满的放下,对这世界,深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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