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载未之见，鸿之先生风神依然，椎髻，大布之衣，抱琴携诸弟子会友于樊登书屋，亹亹谈不倦，意洒如也。
先生每为言，好启人幽思，素不喜一言堂，是以曩日琴会宾主问答往还凡十余过，先生随问即答，略无拟议，今日忆之，一一实录如下，对之，咳唾之音如再闻也。
先生问曰：“琴者何谓也？”
余对曰：“若钢琴之于西洋，琴实为传统众乐之王。”
先生闻之，则正曰：“匪为王者，实乃君子。应劭《风俗通》中尝有斯论——雅琴者，乐之统也，与八音并行，然君子所常御者，琴最亲密，不离于身。非必陈设于宗庙乡党，非若钟鼓列于虡悬也。虽在穷阎陋巷，深山幽谷，犹不失琴。”
余对曰：是矣！余尝读《聊斋志异·宦娘》，篇首即云秦之世家温如春者，少癖嗜琴，虽逆旅亦未尝暂舍。
先生问曰：“何以‘君子所常御者，琴最亲密，不离于身？’”
余对曰：“琴之大小得中，而声音和，大声不哗人而流漫，小声不湮灭而不闻。适足以和人意气，感人善心。是为养静修身之道。每念及颜回处陋巷，箪食瓢饮，甘于藜藿，对蕭然四壁，讽诵朗吟，其乐犹不改，何也？其劳者，当志以道，其闲者，当御以琴，方日就清誉令名。”
余问曰：“尝读长卿‘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句，未审七弦之上，何能为弄松风之音？甚而山之嵯峨、江之浩荡、九嶷叆叇、烟波浩渺，云水苍茫……皆一一期于指下，盈乎耳中，其果真欤？又何能致之？”
先生对曰：“如画之写意，但取其神似而已，不刻摹其形。”
余问曰：“岳武穆有‘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句，不知万千幽恨，何以指间弦上尽传？
先生对曰：“琴以悦己，非以娱人。知音从来难觅，是以伯牙绝弦，以酬知己，高山流水，终成绝响。”
余问曰：“嵇中散临刑东市，索琴奏广陵散，心游七弦，神色不变，竟终此曲，为常人所不及。倘先生临此大难，能为之否？”
先生笑曰：“此事殊难逆料，异日倘临之，必当以告之。”
问答有顷，余乃谏曰：“盍安弦操缦，为奏一曲，匿其名，曲罢，座中诸人且各就所闻述之。”
先生笑，依言从之。既罢，推琴起，问何所闻见。或曰若见一僧一道携顽石入尘寰，历炎凉世态离合悲欢，又归彼茫茫大荒；或曰若见山之杳杳，若闻水之潺潺，以此中有真乐，行之既远，迷而忘返……先生目余，遂起而对曰：“必欲得之，不意失之，一曲既终，茫茫然竟无所思，可笑乃尔。不若未生此念，或静心以聆之。”
先生对曰：“是以益知素琴易抚，心事难传。所以谓之‘抚’者，徒以琴似故人，抚而如诉，神游徽外，心在弦间，泠泠诉诸己，又何劳他人穷究？”
余闻而颔首以为然。
问以曲，则曰《流水》。自言虽熟谙如斯，然每奏每新，所以为此者，乃其志合神凝，物我两忘，人而为琴，琴而为人，手挥弦际，神游太虚，浩浩乎泛若不系之舟，从流飘荡，任意西东，是以每有新意出，斯之谓张岱所言“练熟还生”者欤？
技近乎艺，艺近乎道，诚不我欺！
犹记从先生习琴日，尝于琴舍内室见先生藏书一架，卷帙浩繁，多文史琴艺之论，积有岁月，亦有如《林泉高致》者，多与余所藏者同，
经年不事操縵，曩日所学之曲尽忘，偶对琴，但抚弦，怅然为作勾剔之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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