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追风的鱼
兰杰英像个爷们的名字，可她却是个大美人儿，十里八乡的一枝花。
虽然，今年的兰杰英已经八十多岁了，可老关村的漂亮排行榜上她永远榜上有名。
她的孙女蒋蒋上大学后，第一次知道有个明星叫蓝洁瑛，很惊奇，歪着头看了半天杂志上的照片，耸耸肩对我们说，“名字没我奶好听，长得也没我奶漂亮。”
说得我们一群舍友目瞪口呆，继而大呼小叫，“拜托！你奶？比这还漂亮，你当你奶是天仙啊！”蒋蒋不理，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下次去我家玩，见了你们就知道了。”
留我们一帮人在后面风中凌乱，“你奶八十多岁了，大姐！你这么说话，也不怕闪着舌头！”可又不由觉得，一向相貌普通、待人温和的蒋蒋此刻帅爆了，是什么样的底气能让她如此自信？
我们好奇极了，但又不可能真去她家。她家贼拉拉远，我们这个城市也算不小，可竟没有一趟火车能直达她家。火车、大巴、乡镇公交、三轮车，她回家一趟，这些交通工具通通都得用上。就那么个无人知道的偏远地区竟然藏着一只金凤凰，谁信呢！
可宿舍里其他六个傻妞信，缠着蒋蒋说说她奶奶。敌不过好奇，每次我都支棱着耳朵一字不落地听着。
那年，兰杰英从一个遥远的、贫瘠的、山穷水恶的小地方来到老关村那个偏僻的、贫穷的、无山无水的小地方。跋山涉水、颠沛流离的兰杰英又饿又累，按照命运的指引，将自己嫁给了老关村给她递了碗水的老蒋。
老蒋个头大，面相凶，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三十好几了娶不上媳妇。冷不丁天上掉下个大美人，正好砸他个满怀，娶了媳妇的老将，恍然如梦，满脸的横肉少了九分。
穷地出刁民，这样贫穷的村里定然少不了流氓混混，小媳妇们躲避不及，跟他们沾上边，便坏了半辈名声。
事实证明，命运还算眷顾兰杰英，因为凶神恶煞般的老蒋，混子们对俊俏过头的兰杰英有贼心没贼胆。
被老蒋宠着的兰杰英虽然日子穷困，但满脸笑意，越来越水灵。尤其是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之后，第一美人的称号已传遍了十里八乡。自此，她稳稳地压住了周边村所有大姑娘、小媳妇们的风头，一压就是几十年。
“哎哎！不行不行，我就受不了这个刺激，你必须得想个办法说服我！”我忍无可忍冒出来扫个兴，强行打飞一帮人的崇拜眼神，希望蒋蒋懂得以事实说话。
托我的福，其他人才得以见到这位“美炸天”奶奶的庐山真面目，当然，是朦胧派的。一是蒋蒋那几百块钱的手机本身像素太次，二是翻拍的照片年代久远，是六十年代来村里下乡的一位上海知青对兰杰英惊为天人，强行拍摄的。
那会儿的兰杰英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大几岁，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可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女人剑眉星目，琼鼻玉口，美的摄人心魄，那哀愁而锐利的眼神隔着半个世界的时光望着我们。
空气像被凝结了一般，一众人沉默良久。正如面对造物主赠予的奇迹，人们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述。
“为什么她看着有点……伤心？”有人斟酌着说着。
蒋蒋哀戚地看着照片说，“因为老蒋出车祸死了。两个孩子都才几岁。她的日子过得很苦很难。”
在那个连自行车都没几辆的村里，老蒋竟然被卡车给撞死了。一时之间，她克夫的名头变得很响亮。她一个异乡人，谈不上有娘家，婆家对她向不待见，况又妨死了他家儿子。
那么美的兰杰英在那个贫瘠而粗糙的时代，过得困窘异常。
她拼着满身力气，挣着半个工分，喂鸡养鸭拾麦穗捡柴火，偷摸着投机倒把，替人裁个衣服挣着儿子的饭钱。一把剪刀揣怀里，徒劳地护着寡妇的尊严和安宁。
就这么，在岁月的泥泞里，兰杰英深一脚浅一脚地蹚水走着，喂饱了儿子的肚子，拖弯了弱柳般的腰板。
中年的兰杰英有种别样的美，没有了年轻时白杨般的英姿飒爽，却有着积攒了半辈子的刚强和柔韧，眉目稍松懈，不再凌厉逼人，却有种庙里泥菩萨般的平静的威严。
她的苦难是她的底气，半辈子的温饱挣扎，两个儿子相继娶妻置房，兰杰英赢得了全村人的敬重和佩服。
但是，除了她的两个儿媳妇。
一个女人独自养家带儿，除了刚强厉害，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这是命运的指引，也是命运的悲哀。
兰杰英刻进骨子里的刚硬，让她的两个儿媳恨透了她。一家人之间总是容易有这样密密的亲，细细的恨。天长日久，积怨一触即发。
八十岁那年，兰杰英去沟边摘枣，被一条恶狗吓了一跳，摔了下去，本就痼疾深种的腰摔出了大毛病，走路直不起腰，蒸馍端不起锅。自此，兰杰英不得不开始她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日子。
日子总是一地鸡毛，婆媳之情总是微妙。言语卷起风暴，诅咒的毒液在暗自增长。终于，儿子气极无奈，逃离战火。年富力强的儿媳将兰杰英赶出了屋子，扔给她一张破席，让她幕天席地去。
蒋蒋放暑假回家，一进村，就涌过来一帮小孩连比带划地给她讲她奶疯了，拿着一根破拐杖见谁打谁。
蒋蒋心惊肉跳地跑回家，看着她刚强体面的奶奶像个捡垃圾的疯婆子般，坐在门廊下的一张床上。
蒋蒋冲进屋跟她妈吼，换来的是她妈更深更长的痛哭和哭诉。一代婆媳的恩怨龌龊，听得蒋蒋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被一村人指指点点的母亲，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让她妈委屈了半辈子的奶奶。
不过，兰杰英没给她太多为难的时间。在第二天酷热难当、蚊虫肆虐的夜晚，兰杰英死了。
下葬那天，暴雨如注，老一辈人说这是兰杰英一生命苦，老天在流泪。抬棺的年轻人说，这老太婆连死都这么事事的，净给人添乱。
还不懂事的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踩着泥水玩，一边哼唱着他们自己编的歌：谁的眼睛像深井？兰杰英！谁家的屋里有星星？兰杰英！谁的肚子咕咕叫？兰杰英！……
不过，这回兰杰英不会再暴跳如雷地打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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