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宏走了,2025年7月15日,那个我曾经深爱的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佐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其间他给了我在这个世界最大的支柱——我至爱的儿子。一个曾经如此亲近的人匆匆离世,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也许我可以呼天抢地痛哭一场作为生命告别的仪式,但让我钻心疼痛的是我在想象儿子跟他爸告别的情景。
二十岁那年的迎新晚会上,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拿着一把小提琴上台自我介绍:我是来自公安县的李佐宏。尽管他看上去比在校生成熟很多,但和当时大多数同学一样,他说的是纯正的家乡话。介绍完自己他用提琴表演了一段《梁祝》,这竟然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的小提琴现场演奏。当时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在自习教室里没有等到我,就到晚会上找我,看我听得入迷的样子非常生气地把我拉走了,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在这所省内招生的工学院,除了同班同学每天在一起上课以外,还有一个群体就是同县的老乡,很快我就知道李佐宏是教师进修班的学员,他来自公安县县城,是一所高中的物理老师,比我大两岁。此后的两年时间内我便有机会跟这个英俊的小提琴手兼物理老师渐渐熟悉起来。但因为他的老师身份让我很难对他直呼其名,又因我和他的同学关系叫不出“李老师”,所以,尽管在这所规模不大的工学院可以经常碰面,但我从来都不曾当面叫过他的名字。
有一段时间佐宏还经常出现在我们宿舍,不过,他很少是一个人,陪伴最多的是那个华科毕业分配在我们学校旁边船舶研究所的公安老乡。那个老乡个子不高,嘴还有点歪,但宿舍里的同学都看得出来佐宏是想帮他追我。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操场跟石荣娟散步,朱淑英匆匆跑过来跟我说:你先别上去了,那个丑男生又来了。于是,我们就远远看着他们离开后才回去。第二天佐宏又找到我说是约我跟他俩去岳阳楼,我婉言谢绝了,心想:太狠了吧,居然把我介绍给这么丑的人。
但毕竟人家没直接说,我也不能太唐突,老乡之间的正常交往还是不好拒绝的。有一天,佐宏又来叫我去老乡那里吃饭,我看了一下天气感觉要下雨,就带了一把伞。走到铁路边的时候果然下起小雨来,于是撑开雨伞,佐宏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伞,我也不得不靠近他并行。我发现雨停下来后他依然撑着伞,我不提醒他,他也当还在下雨,就这样我们一直走到吃饭的地方。那段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心里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窃喜:噢,如果路能远一点……
有一次我妈妈到学校看我,她说:是一个个子高高的说公安话的男孩把她带到我们宿舍的。我妈还兴奋地说,到了学校看见很多学生她都没有问,看见那个男孩特别帅就想跟他问路,结果对方一开口是公安人。
大学时光是短暂的,很快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佐宏是公送培训生,是肯定要回公安县的,他们比我们先离校。而我就不知道要去哪里了,同学们到处找关系,我很有把握可以回到荆州技校教书,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先到荆州。学校后勤部有一个人曾经下放公安县,跟佐宏很熟,他跟我说佐宏离校的时候跟他说要关照我,我为那份关照而感到一阵酸楚。
但命运还是把我送到了我不愿意的地方也不适应的岗位——湖北公安县湖北车桥厂担任技术员,我更不敢去公安的一个原因是佐宏,我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爱上他的,我想象着如果他带女朋友来见我或者在路上碰到他跟女生一起我可能会昏厥,在校期间他们班一次活动请了我们宿舍5个女生,唯独没有请我,那一晚我莫名地烦躁,并请求宿舍的同学不要去,但石荣娟说“这怎么可能”,我只好默默流泪。
还好回到公安这个佐宏的“主场”并不见他冷落我,还因为担心我不适应,经常过来帮我准备独立生活的条件,他好像时间还蛮多的,因此感觉不到他有在恋爱的痕迹。反倒是我又来了一个“男朋友”,另一个跟我同届的华科生。
没办法,因为华科是重点院校,那里的男生追省属大学的女生就是降维打击,他们个个都很自信。结果他来的时候佐宏正在帮我做饭,他俩那天喝了很多酒,直到两个人都喝得烂醉。醉酒后的第二天佐宏终于握住我的手跟我说“以后我们一起生活”,我含泪点头。
佐宏被分配到教师进修学校工作,学校将教学楼边上一间办公室给我们做婚房,我成了全班女生中第一个新娘,很多人说佐宏长得像三浦友和,他就是那个型的,只是他眼睛更大更有英气,一件咖啡色的纺绸衬衣扎进裤腰,他的每一寸、每一步、每一言都让我动魄,我感到生命如此美好。次年我在炎热的7月生下来一个跟佐宏长得很像的儿子,这是怎样的馈赠啊!
佐宏做的菜很好吃,他还会满足我吃零食的恶习,只要我说要吃东西,即使半夜他也会去敲小卖部的门。亲戚关系也处理得很好,他家的人都对我很好,我家亲戚也都喜欢他。我的同事和他的同事都说我们是“金童玉女”,说我们住的房间叫“爱的白屋”。我甚至写信跟石荣娟说,依偎在爱人的怀抱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希望她也能遇见一个至爱的人。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实在太短暂了,我不知道是哪一天我们之间的亲密连接开始了松动,是那天晚上他在邻居家聊天,我怀着儿子等他回来,我急得哭起来却看见他不耐烦转头的一瞬间?是我到十堰还带着正在跟他编制的毛衣,却被他责备不该把孩子放在家跟同事出差的那一次?还是我们从妈妈那里吃完饭我暗示他推着自行车慢慢走,他却急不可待地载着我回到宿舍看电视的那些傍晚呢?嗯,也许是有人请他当家教,我积极支持却被他一次次拒绝的无趣和沮丧?又或者是那天他给儿子买的衣服我和妈妈说不好看,他将衣服扔在地上用脚踩也踩碎了我的心?
其实我发现佐宏脾气没那么好是在结婚前看见他跟他妈妈说话时的态度,我说怎么这样跟老人说话,他说跟妈妈熟了,说话就不那么客气了,我说,以后我们也会熟,你也会这样跟我说话的。他说:不会。其实,我知道会,但我离不开他,我觉得我会跟他妈妈一样能够包容他。但我高估了自己,其实我不能。
二十八岁那年我辞去工程师岗位到武汉谋生,其实是逃避跟佐宏的争吵,我跟他说等到我们四十多岁的时候看看彼此包容性会不会好一点。他说,他无法等我这么久。三年后,我们解开了彼此的绳索。
分别时说好我们要共同关心孩子的成长,像兄妹那样相处,我跟他说:小黄年轻,愿意跟着你,别辜负了人家,儿子这边你能让他感到你在关心就够了。最后一次见他是1999年的冬天,我还在学校读博,妈妈带孩子来看我,他也到北京陪孩子玩了几天,我们都很开心。但渐渐地我感觉到他再也听不到孩子的呼唤,没有电话,也不给孩子任何抚养费,就连我放在他手上的钥匙可以打开的房子也被他卖给了别人。
佐宏在长沙跟小黄成了家,又生了一个女儿,但生意似乎不太顺利。原本我跟妈妈商量说我想把学校的房子送给佐宏,希望他回学校教书,妈妈说我“善良得没有原则”。但房子被他不加商量地卖掉我被伤害得特别厉害。很多人都拿“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来说钱不重要,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钱更能表达感情的东西了。
如果我把房子主动给了他就成了一份情感的寄托,而事实是,我还没有争取到妈妈的支持他就卖掉了我和儿子的房子,就变成掠夺和失信了。钱,这东西,同样的流向不同的主张原来如此不同啊。我失去的不是房子,原本我就计划着给他的,我失去的是对与他那段美好生命的确定性,我感觉生命空洞而虚幻,这次的否定远比他对我发脾气远比我们分手来得痛彻心扉。
唯有儿子是真实的存在。儿子经常一遍遍在纸上写着爸爸妈妈的名字,为了引起爸爸的注意他甚至打架闹事,但再也难有回应。其实,那个时候佐宏已经离开了我们。其间儿子去找过他,儿子回来后跟奶奶说:我再也不去他那里了,我妈妈从来不说他不好,他总在说我妈不好。以致于有一次他爸爸说到武汉见他也被拒绝了。
尽管我内心无法接受佐宏对我们在经济上的掠夺和吝啬,但我不希望孩子心中有抱怨。“抱怨有毒”,我跟儿子说:“这个世界没有规定为人父母就一定要完美,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在犯着各种各样的错误,几乎绝大多数人都会成为‘父母’,即使是坏人。父亲给了你生命就要感恩。”
我至今都不相信佐宏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我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卖了我和孩子的房子羞于再跟我们来往,是企图像某些故事里写的那样让我和儿子断了对他的念想,还是有人给他输入了什么我对不起他的信息要给我报复。是的报复,他对我发脾气时曾经烧掉我一堆照片,也摔碎了我给他画的一张半身画像,多么自信的一张眼睑低垂含笑的画像啊,哎!
儿子接到父亲去世的通知,跟他堂哥去长沙与父亲告别,显然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依恋父亲,而是接受那份来自长沙的冷漠与无望。电话中儿子告诉我感觉“好不真实”、“好薄凉”,儿子无比唏嘘地跟我说:“他太不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把自己过得这样苦。想想这人生,多么遗憾。”儿子说他终没有揭开爸爸脸上的白布,他没有勇气看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曾经多么美好的生命,他是在哪个路口丢失了心智?是因为我不肯开口吗?如果我送房子给他先于他卖房子的话会怎样?如果不给他那一次“对不起”我和儿子的机会,他是不是就不会滑入远离我们亲情的深渊。
我总觉得来日方长,我以为终有一天可以像曾经那样跟他面对面诉说彼此的委屈,我想跟他说,我们终于到了可以包容彼此的年龄了,请给孩子一些关爱吧,30年啊!然而,他就这样毫无解释地走到了尽头,像是一场含恨的自杀,不给人机会。不给我和儿子一个解释,不让我给他一个解释。也许我们之间就仅仅憋着一句话,我要怎样说出来!
(谨以此文深深悼念我曾经心爱的佐宏,他到人间来一趟,应该留下痕迹,至少在我和儿子的生命里,有爱,有恨,也有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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