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微澜 第十九章 做手术
孩子五岁那年,被疾病困挠了近十年的我,一看见那白色小药丸便心生厌恶,因为它凝聚了太多的苦楚,酸涩了我的胃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它因何而来,且不许归期。
心疼我的母亲几次怂恿我去做手术均被我拒绝,皆因袋内空空。尽管母亲愿意先帮我垫付,但我实在不忍把困苦再置于含辛茹苦的父母肩上,那样,我会良心不安的。
之所以下定决心做手术,是经过无数次思想斗争的结果,我寄希望于病好后生活会出现转机。
二零一六年七月下旬,服了半个月碘剂的我于手术前四天住进医院挂点滴,医生解释说是要给身体消炎。
四天,身旁无一人。
最后一天下午两点,护士来了。
“ⅩX,主任让你去办公室谈话。”
提及谈话我便紧张,那意味着正式、严肃,我提心吊胆地跟在护士身后。
内科主任是位四十多岁的男医生,中等身材,脸上架一副眼镜,肤色白净,面容和善。
“明天早上八点手术,手术之前这些东西需要签字。”他用手指了指面前摊着的铅印纸张。
“我自己签可以吗?”我斗胆问。
他抬头凝望我,柔和的目光在我脸上逗留片刻后移开,有疑惑,更多的是理解。
“你平时在家很凶是吗?”他拿起手术风险告知书,佯装看上面的字。
“有时凶。”
“我也注意到这几天就你一个人,你平时在家里脾气不好,关键时刻他肯定会报复你。其实这也不是你的错,这个病有这个症状。做了手术之后脾气会变好,容貌也会恢复的。”他复抬头用眼神鼓励我。
我感激的“哦”了一声,心里满是期盼。
“签字得家属来签,万不得已才会让你自己签。”他又说。
“好,我回去找。”
我仿佛看到了重生的希望,身体里有一股热浪在涌动,边冲出医院边听自己的心跳声。
那时他有手机,我没有。
我一路小跑回家,推开门,家里空荡荡的,比我在家时凌乱许多。手机睡在梳妆台上,默默吞咽着沮丧。又出门,左邻右舍家里瞅了个遍,皆无我“家属”的身影。
失望躺在心里,把颗心胀得老大。
我拖着衰乏的双腿,如同拖着两个拖把,艰难地迈挪向医院。
“医生,我自己签吧。”我找到主任说。
可能我沉重凄楚的面容告诉了他答案,他没再问一个字,默默地拿出风险告知书让我签。我颤抖着手写了六遍自己的名字,感觉越写越不像,越写越不认识,我是谁的谁,谁又是我的谁,跟笔下的字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手术那天,姐姐和爸爸来了,我问妈妈怎么没来,姐姐说她怕在医院受不了惊吓,等手术完了爸爸回去换她来。
早上七点,护士到病房通知我说要是家属来了还是得去签字,我嘴上应承,但打心底是不希望他来的,他来比不来更让我心烦。
少顷,他摇摆着短肥的身子来了(我很纳闷他是怎么知道手术时间的,或许是碰巧),让人想起企鹅。缓慢地,悠闲地,不象个有事的家人,倒象一个看客。姐姐和爸爸看了他一眼没吱声,他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立在了一旁。
他的身影如一束硕大的火苗,瞬间引燃我内心的城堡,顿时火光乱窜,冲进眼睛,扑在脸上,炙烤着嘴唇。
“医生叫你去签字!”我喉咙发烫,熨烙着每个跑出来的字。
他忽如梦中惊醒一般,缩紧身子后退一步,满脸警惕地说:“怎么要我签字呢?”
“不是我要把你当人,是医生说你是我家属非得让你签,我昨天回家没找到你人自己签过了,他说不算数,我情愿自己没家属!”我双目如炬,真想把他的脸灼出两个洞来。
“你签就行了,我不签了。”他嗡声嗡气地说。
“你……”我陡地心跳加速,胸口窒闷难受,不断用手抚胸,又用手指他,急得说不出话来,连耳根都在升温。
护士又来喊他,他不动。
护士面带愠色说:“这是必须要您做的事,您在推辞什么呢?”
见违拗不过,他撇了撇嘴看我,又看了看护士,才极不情愿地移动他的大脚。
医生来查房,见我气急败坏满脸通红的样子正色道:“你要保持心情平和,血压一旦升高,即使开了口子也是要马上缝合的,先平复平复心情。”
我听医生的,深呼吸几次,感觉平稳了许多。
约摸一刻钟后,“企鹅”复返来了。
待他立定,我问他:“身上带钱没?”
“没有。要钱搞什么?”
我强压怒火压低声音问他:“我这做手术你不拿钱来的吗?”
“我没钱。”他的头摇得象拨浪鼓,脸颊上的肉似要与颧骨分离。
“找别人借点总可以吧?”我央求道。
“我借不到。”他始终一副欠揍的表情。
护士在门口喊我,ⅩⅩ快进手术室。
我狠劲横了他一眼后溜下床走,他也开始摇动他的身体跟在后面。
我回头双目喷火吃力地吐着每一个字说:“你是我的丈夫,我做手术你一定要去借钱,哪怕你给我一百元,我这辈子都念你的好!”
手术室的门将他的身影隔断在我身后,忽然鼻子一酸,喉头哽咽,滑出几颗泪来,我赶忙抬手擦了,怕人看出笑话我。
“柯玲!柯玲!听到回答我!”我感觉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在一个幽深的黑洞里沉睡,骤然听到了千年的呼唤。
我缓缓拉开眼睛,“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柯玲!”
“嗯!”
“柯玲!”
“嗯!”
“可以了,缝合!”
我又睡了过去。
十一点多钟,我被送了出来,隐约感觉围拢来几个人,我很虚弱,说不出的疲倦,睁一眼马上闭一眼,断断续续看见满面愁容胡子拉喳的爸爸,一脸担忧的姐姐,他抱臂抖腿站在一米外。
我被送进了ICU病房,姐姐在左侧,他在右侧抱臂抖腿。
我依稀听见妈妈匆忙脆响的脚步声。
“哎呀!小赵!她脸上一脸血,你怎么不帮她弄点水擦洗干净呢?”
“用什么擦呢?”
“我不相信你找不到东西来擦!”妈妈的语气里蕴藏着怒火。
“……”
“这怎么就象不关你的事呢?”
“关我么事呢?”
妈妈被噎住了,半晌无语。
“既然这样,你回去吧。”
我听见他未作犹豫便离去的脚步声,丝毫不觉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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