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强也结婚了，他把新娘从花车上迎下来，一轮新月般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双手既想搀扶新娘，又得向贺喜的人散发喜烟、喜糖，一时间手忙脚乱。
项强的母亲立在大门口，在炮竹的硝烟里招呼客人，脸上始终是带着笑的，只是那笑像被墙上大红双喜及儿子的笑容强硬撕扯开似的，有点僵硬，来宾的笑容和她的相撞时，像是受到寒流的冲击瞬间凝固在脸上，稍许停顿，突然又意识到什么，礼貌性地荡漾开去，那笑受到项强妈的感染，也都变得僵硬，不连贯，有点为笑而笑、似笑非笑的味。
项强是我们五个要好同学之一，除了他，我们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90年代初的农村小镇，30郎当岁还不结婚，自然少不了种种猜疑。同学几家聚会，就他一个老大不小地单吊着，大伙看不过去，催他，他总爱迷起那双“新月”，看屋里奔跑的几个孩子，如看见自己的儿子，连声说道。“不急...不急...”也从不计较别人背后窃窃私语。项强33岁那年春天，传来快要结婚的消息，我们哥几都为他高兴，得知新娘后，却面面相觑，很难想象，项强和父母是经过怎样的博弈才最终获胜，得以迎娶他美丽的新娘。那段时间，我相信了爱情。项强家在镇十字街最繁华的地段，熙攘的人群簇拥着项强家几间店面，生意兴隆，让项强的母亲和两名店员应接不暇。父亲是交通局局长，位高权重，项强本人精明能干，高中毕业即穿上绿军装，部队一呆就是十年，两年前转业安置在税务所，30出头就当上副所长，前途无量。项强无疑是姑娘们最抢手的黄金单身汉，但个人问题一直不见动静，任凭姑娘们“围、堵、拦、截”，也走不进心里那片芳草地，即便同学们、战友们都脱了单，儿女承欢膝下，依然看不到他有羡慕、焦急的表情，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任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倒是项强的母亲每次见到同学总不忘提醒帮忙催催，我们也万般无奈，只好旁敲侧击地提醒项强择偶标准不能太高，他只是笑而不答。突然间，项强把感情放到“狗”的身上，喜欢上“狗”，近一年，晚上一下班，项强就站在二楼阳台上，望着街道对面李红家后院，院子里有两条京巴狗，雪白的长毛，脖子上系着铃铛，随着四条短腿的移动发出叮当很是悦耳的声音，有时车辆经过会淹没铃铛的声响，或风向不顺压根听不清，但项强分明听得陶醉。他静静地看，狗狗的一颦一足都能点中他的笑点，他就这样痴痴地看、傻傻地笑，如果你仔细看看，项强的目光只从狗狗身上一滑而过，带着悸动的心停留在一旁狗主人身上，再也不肯离去。
狗狗的主人梅梅蹲在院子里给狗狗洗澡，狗狗冷不防快速甩动湿漉漉的脑袋，把水甩在梅梅的脸上，梅梅像触了电，呼地站起来对着狗狗笑骂，只是那骂声和狗狗低吠的声音差不多，项强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喂食，尤其梅梅拿着一个奶瓶，两个狗狗一起抢，梅梅就扬着手，一会高、一会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逗引狗狗，两只狗狗盯着奶瓶忽左忽右地跑，汪汪地叫，乐的梅梅花枝乱颤。梅梅把手里的塑料碟子往远处一扔，兰花指一指，狗狗就会快速跑去叼来放到梅梅手里，项强看得如痴如醉，像着了魔。
“老婆，别疯了，吃饭！”听到李红的喊声，梅梅起身进屋吃饭去。项强还站在阳台上继续看两只狗狗相互打闹，像是梅梅还在那里，又像是替梅梅看管它们，边看边陷入沉思，那弯新月里荡出了春的涟漪。
初秋的傍晚，项强冲泡一杯绿茶，依旧站在那个最佳位置，慢慢呷口茶，目光又投向李红家后院，两只狗狗依然活泼可爱，项强还是带着那抹浅浅的笑，柔柔地看，只是没看到梅梅，一个陌生的姑娘在给洗好澡的狗狗吹风，“会不会是梅梅的好姐妹呢？”项强暗自猜测。吹风机嗡嗡地响，狗狗洁白的毛在风口下飘飞。“老婆....”屋里传来李红的声音。“嗳...”
那姑娘抬头应道。项强一怔，被刚喝进嘴的水呛了一下，不由地站直身子，把头往阳台外伸出一点，看错了？听错了？他有点不确定。“老婆，快点，再晚飞机就赶不上了。”听到李红的催促，那姑娘拔下吹风机，转身进屋。不一会，见李红布满刺青的膀子搂着姑娘，说说笑笑出门去了。项强愣住了，不知发生什么事，突然放下茶杯向楼下冲去，他想追上李红问个究竟，刚跑几级台阶，他收住脚，缓缓转过身折返回来，又把目光投向那个院子，若有所思....一年后，梅梅成了项强的新娘。梅梅适中身材，白净肌肤，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眼摄人魂魄，朱唇微启，笑意盈盈，自然弯曲的秀发自然搭在肩上，微风拂过，发丝就撩拨在项强的脸上，把项强的小眼睛又撩拨成弯弯的新月。项强的母亲见到梅梅，毫不掩饰她的一脸厌恶，恨不得一把把她从独子身边推开，远远地推出儿子的世界。镇子不大，关不住秘密。梅梅的母亲是下放知青，在梅梅兄妹几岁时，抓住最后回城的机会，丢下梅梅兄妹独自走了，父亲在哥哥成家后不久，意外身亡，年幼的梅梅跟在哥嫂身边，把她的青春演绎得红红火火。梅梅天生俏模样，青春年少的她无心学习。 于是，街头巷尾，常见到一群袒胸露出狰狞刺青的青年，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梅梅坐在车后，两臂弯曲搂着“刺青”，长发飞扬，和“刺青”一起狂呼乱叫，疯疯癫癫，从人群中经过，带飞小镇无数双嘘吁不止的眼神，小酒馆里、游戏室、路灯下....处处摇曳着梅梅青春不羁的倩影。“呸...呸...真晦气！”街边，守着水果摊的王婶气得直跺脚，把头扭到一边骂道。“谁招你了？”屋内的丈夫拿着一张小报，躺在躺椅上漫无目的地翻看，听见妻子激动地叫骂，伸出头来。“你看！”妻子把头往东边一偏，示意丈夫。丈夫起身向东望去，也忍不住低声骂上一句。“畜生！”端午过后，天气逐渐变热，很久没上学的梅梅，整天泡在姜安斌的店里，小镇“四大天王”之一姜安斌，他穿着背心惬意地躺在摇椅上轻轻地摇晃，梅梅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穿一条漂亮的超短裙，一双美腿搭在摇椅上，随着晃动。嘴里嗑着瓜子，双唇一凸，轻轻一吹，瓜子皮就落在姜安斌的脸上，姜安斌用手掸去瓜子皮，翻眼白了梅梅一下，笑着骂道。“淘气！”“噗...噗...”梅梅连着又吐两口，姜安斌猛地起身，梅梅大笑，向外跑去，姜安斌追到街上，一把抱着她，俯下身子，唇就黏在梅梅的唇上，久久地分不开.....“这几天，我的扑克牌特别好卖！”王老板送出两个买扑克牌的青年，走到隔壁张老板的门店，笑着摇摇头，又很矛盾地叹口气。张老板一见这表情，就知道有故事，用眼瞟了他一下。“怎么说？”“那两个小家伙刚才又买了10副扑克牌，你都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样的台面上耍牌？”他顿了一下，有点不愿说下去。“在梅梅肚皮上耍，耍一圈给她20元，说梅梅只准许用新牌，怕弄脏她的肚皮.....”就这样，梅梅一出现在大家的视野，总会弄皱很多人的眉头，勾出不少叹息。但不乏为一些二流子茶余饭后唾沫飞溅的谈资，他们用暧昧的表情，围拢在一起津津乐道，放纵地大笑。梅梅不到20岁，项强转业前，住进李红家——项强家斜对面。没听到炮竹声、没见到红双喜，就听见李红“老婆、老婆”地叫，梅梅脆生生地应。李红黑老大的头衔因拥有了梅梅变得格外响亮。两年后，有人见到李红，“梅梅，那么嫩，你怎么舍得让她走？”“输卵管都堵死啦！下不了蛋的鸡，要她有什么用？”项强最终把梅梅迎进他的芳草地，从此，项强的幸福就溢满两弯新月。五年后，项强除了那张红双喜褪色不少，生活仿佛一点没变，几家人又聚到一起，习旺聊到他的妹妹，婚后三年没孕，父母都愁死了。“到江大医院看去，楚主任不孕不育看的很好。苏医也不错，好多不孕不育都在那医好了，女性不孕不育常见的原因，有输卵管不通、排卵障碍....”项强听到习旺谈到妹妹的事，如数家珍，我们几位都不约而同地望着他，一言不发。他突然停了下来，讪讪地说。“我....我是听说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眼睛里飘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淡淡愁云。接下来，梅梅执意外出打工，项强忍痛辞职，我们和项强的聚会也变成了电话交流，他那幸福的样子依然能从电话的那端传到我们的餐桌，我们也及时把祝福从餐桌传递到他的生活里。春节，项强一人回乡，有人只往他身后一望，他便笑笑道“梅梅上班太忙。”第二年、第三年的春节，项强依然一人返乡，笑的似乎还那么灿烂，只是我们谁也不再追问梅梅是否很忙，他也不再解释。儿子订婚的时候，项强作为重要的嘉宾出席，那弯新月旁已多出一些鱼尾，两鬓依稀可见几根银丝，脸上洋溢的欢乐犹如坐在自己孩子的婚宴上。仪式结束后，宾客纷纷离去，习旺借着酒劲把起身欲告退的项强按在椅子上，“项强，你别装了，说说真实的你。”项强还是那熟悉的“弯笑”，见几位同学都不看好他的“伪笑”，才尴尬地止住，不再微笑的新月眼变大，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离了....”“你早离了对不对？那你为什么还呆在那不回来？我们早听说，梅梅经常夜不归宿，对吧？”习旺腾地站起来，冲着项强大声嚷道。“.....“大家七嘴八舌替项强不值。“谢谢你们的关心！谢谢！请别说了...别说了...”项强缓缓地站起来，背过脸去，低着头，背也跟着弯曲，冲习旺也冲大伙轻轻地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再说下去，好像缺乏足够的勇气面对大家“三堂会审”。“我离不开那里，我没法带回我的心.....”项强像喝醉了酒，小声嘟囔道。很久没见到项强，偶尔翻阅他的朋友圈，里面都是红艳艳的梅。梅仿佛已嵌入他的生命，盘根错节在那弯新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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