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碎自己之后
那时节,我的磨炼已近乎痴狂了。我经常强迫自己熬夜,半夜里喝浓茶,肚子饿了,哪怕晚上一两点,也会给自己做饭,吃完接着学习、写作。
在1984年1月28日的日记中,我写道:“夜已经很深了,灌下过多的浓茶已经让我下泄,我像喝药一样喝着茶。我真苦啊!我多想吸烟啊!但我毕竟戒了它。”这时的我,已不再吸烟了,但疲倦感总是笼罩着我,我老是写不出好作品,于是,我的灵魂就被巨大的失落感和烦躁感所笼罩着,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冬夜里瑟缩着,没有奔跑的力量。但我的文字却越来越好了,细腻感性,富于想象,而且眼光独到,也有了写虚的意识。或许,真是“文章憎命达”,只有经历了坎坷,只有经历了挫折和失落,灵魂才会有强大的力量,文字才会厚重。所谓的大气,不是凭空而来的,它是灵魂中某种力量的展现,不是表演,也不是捏造。我一直在有意训练一种独到的眼光。我为日后的写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但我的心头,还没有闪现那道非常重要的灵光。
我说的那灵光,是一种智慧的光明,也就是我说的灵性写作的那种灵性。当你的本有智慧显发时,你和世界就没了障碍,世界就会从你的笔下源源不断地流出。你也就不用再去寻找灵感了,整个世界,所有在你的世界中出现过的场面,都会变成你的灵感: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哭一笑,一场纠纷,握紧的双手,微微吹拂的清风,孩子沾满了米粒的小脸……所有的感受,会像水一样流入你的世界,你的笔会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流出它们。不过,这一切,离我在凉州北安小学的那时,还有很长的距离。这是差不多十年后才会发生的事。真正的发生,是在我打碎了自己之后。那时,才会有一颗低到极致的心,有一种包容的态度,有一种充盈宇宙、遍及万物的慈悲,有一种毫无欲望的积极,你的心才算真正地打开了。这时,你的心才会属于你,你的笔也才会属于你。世界给你的馈赠,就是向你展示它所有的美,让你的心充满诗意。
在北安小学的那时,我其实就是缺了一种无我的慈悲,我还非常在乎自己的感受,所以心中充满了焦虑。虽然我的心里总是有一种诗意的东西,它在鼓舞着我、温暖着我,让我一直都没有放弃,但是我的心里,仍然充满了焦虑和烦闷。
我最大的焦虑,就是时间的飞逝引起的焦虑。我总觉得自己不够珍惜时间,总觉得自己没有把握好生命中的每一秒,总感到生命像流水那样飞逝,也总是因为不能更好地珍惜时间而陷入恶性循环。那时,我每一本日记的封面,都写着这样一段文字:“当你翻开日记时,你是否想到,自己已经把最宝贵的组成生命的材料无辜浪费了许多?你愿意这辈子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吗?”我当然不愿意,我从灵魂深处厌恶庸碌。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好几年,我能坚持的唯一原因,就是我有信仰。有信仰者,有自己的标准和生活追求,所以不会轻易被环境裹挟。我虽然会受到外界的干扰,因为外缘而发生波动,但是我最主要的还是面对自己的贪嗔痴,所以,即使在最烦躁的时候,我也没有降低过对自己的要求。每天,我座上禅修都不会少于六个小时,再忙也是这样,然后一边修行,一边激励自己。
那时节,我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从中,你或许就能看出我当时的心情:“既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的知音,你就和自己说说话,请记下你艰苦跋涉的足迹吧!”那时的我,确实感到了痛苦。不过,另一方面,因为自己一直在进步,那时的苦,也就变成了另一种乐。所以,有时不用太计较自己有没有达到那个目标,一天走一点,进步一点点,不要太急躁,允许自己有个成长的过程,只有这样,你才能坚持下去,要不,很快,你就会把自己给压垮了。
这些,都是我在北安小学的收获。不过,我的另一个收获,是学会了做饭。这样,我就能远离人群,独立生活了,它为我后来的闭关打好了基础。
在北安,我待了好几年,期间我曾给武威市文化馆的冯老师写过一封信,信里说:我二十五岁一定会在甘肃成名,三十七岁一定会在全国成名——这类话,我后来跟当时主编《武威报》的老作家李田夫也说过,后来都应验了,包括一些细节,比如《大漠祭》会在上海出版等等——请他把我调到文化馆里,让我有一个好些的学习环境。冯老师鼓励了我,给了我一些稿纸。多年之后,在一次搬家中,他发现了我的那封信。那时,《大漠祭》已有了很大的影响。他说,这家伙,十多年前就知道他的今天。
那个时期,我很珍惜生命中的任何一点鼓励。每一点鼓励,都是我灵魂中的温暖,是远方的星光,我在心里珍藏着它们,就充满了前进的力量。虽然那些逆行菩萨们,也是在对我进行另一种鼓励,但是前者给我的感觉,定然温暖得多。
本来,按西部的惯例,我应该请一些编辑老师当我的东客,但我怕打搅他们,就没去请他们。
在北安小学的时候,我见到了《飞天》杂志的冉丹老师。他是来找另一位作者的。我见了他,但他并没有记住我。几年后,我才真正跟他认识了。他是我文学上的第一个贵人。几年后的1988年,朋友雪琪将我的小说推荐给冉丹,冉丹看后批语说:“此人的文字功底和文学感觉都极好。”就是这句话,让我看到了希望。那时,我的身边一直没有能够点拨我的人。我一直在寻找文学上的老师。冉丹的出现,让我看到了这种可能。冉丹建议我读《百年孤独》。后来,我在同事的一堆旧书中找到了它。读了那本书,我才知道,原来小说还可以那样写。读完《百年孤独》,我第一次开窍了——不过,更大的开窍,离我还很遥远,大约在十年之后,我才有了第二次文学意义上的顿悟。
我的生活积累本身就很丰富,所以素材、观察和思考,我都不欠缺。在我真正开窍的那时,我过去积累下的一切,都变成了我灵魂中的乐符,随着我的笔流淌而出,有了一种天籁的味道。那时节,我终于感受到了写作的快乐。那真是快乐,我没有了自己,没有了文字,没有了写作,没有了成功,只有一种灵魂绽放的快乐。“文思泉涌”四个字,已不足以形容那快乐了,它灵动、丰富、柔软,它让我感到,我不是自己,我跟一个巨大的存在融为一体,我在述说着它的故事,我在流淌着它的灵魂。我甚至觉得,在那些瞬间里,我就是它。如此自信的我,就有了一种自由的酣畅。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酣畅。发明“酣畅”这个词的人,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我甚至没有了快乐不快乐的概念,我就像一缕自由的风。灵魂如风。我像风那样,在虚空中跳舞,尽情地洒下我心中跳动的音符。我的笔,跟我的灵魂连在了一起,我流出的世界,显得极为饱满,而且高度真实。
我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是《长烟落日处》,它是我的处女作,也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灵魂喷涌。最有趣的是,后来,我到了一个叫大甘沟的地方,发现那儿竟然跟我想象出的西山堡一模一样。
那稿子,我不经修改就寄给了冉丹,冉丹看了,推荐给了《飞天》小说组长李禾和主编李云鹏。他们看后大为赞叹,马上就配了评论,在1988年第八期的《飞天》杂志上发表了。不久,那小说就得了甘肃省优秀作品奖。一夜之间,我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学青年,变成了甘肃省青年作家,也实现了我的第一个预言——二十五岁在甘肃成名。所以,我一直把冉丹、李禾、李云鹏当成我文学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三个贵人,他们在创作技巧方面点拨过我,我很感恩他们。
李禾老师今年八十多岁了,他一直写作,前些年,出了一本《贾闲人闲传》,印了一千本,我看了非常好,是中国的好小说之一,但没人关注,我问他还有没,他说有八九百本,我叫学生进了五百本,进行研讨。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朋友关注李禾老师这类作家。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XUEMO
作家雪漠: xuemockh1963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