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符

我从不戴任何饰物，只除了，胸前一枚小小的桃符桃木雕做人脸状，拇指长短，小指粗细，用一根黑红相间的绳子系着，在胸前荡来荡去，像一把钥匙。胸前的钥匙，打开的，自然是心扉。

它正是心扉的赠品。心扉是他的艺名，全城无人不晓，而他真正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起。每到华灯初上，拧开收音机，就会听到他感性的声音:“你好，我是心扉，正在等待你的电话。让我们打开心扉，在寂寞的夜，以声音彼此温暖。”

桃木雕做人脸状，拇指长短，小指粗细，用一根黑红相间的绳子系着，在胸前荡来荡去，像一把钥匙。胸前的钥匙，打开的，自然是心扉。

它正是心扉的赠品。心扉是他的艺名，全城无人不晓，而他真正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起。每到华灯初上，拧开收音机，就会听到他感性的声音:“你好，我是心扉，正在等待你的电话。让我们打开心扉，在寂寞的夜，以声音彼此温暖。”

认识心扉，正是因为他的声音，还有名气--我是晚报记者，《本城名人》栏目的主笔。

采访在咖啡桌上进行，完成后又要柴门，一遍遍:"是我，我来了。"我就像迟到一步的林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

心扉很少谈起他的妻子，我也很少问。莫谈家事是情人的游戏规则吧?

然而我们，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情人。有一很时髦的词叫做“红颜知己”，也许可以用来形容我和他，那种比朋友多，比情人少的关系。其实我并不相信情人之间可以比我们更相爱，只是我们谁都不肯主动跨出那一步-在感情的事上，谁主动，谁便失了先机，尤其上两个没了婚姻前途却有了道德约束的情人。

我有时会想象不计代价地与心扉谈一场真正的恋爱，比如手拉手地去看电影，或者跳舞，像一切恋人们所做的那样。但是实际上，我们只是吃饭，彼此汇报近况，包括工作上的与思想上的太理智的中年人的感情，让我常常怀疑自己在这场不像恋爱的恋爱中莫名其妙地老去了。

原来不爱比爱更疲惫。

疲惫到极点的时候，我会半真半假地向心扉提议:“我们私奔吧，一起去云南，大理，西双版纳，昆明，丽江，玉龙雪山，苍山洱海……”

说的次数多了，便渐渐成了真的计划，然而也愈发感觉遥远，远不可及。一件事，重复的次数太多，向往的太痴，就会变得不可接近，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然而延迟至冬末，我们终于决定成行了。他对家里人说那个会做手工的云南朋友重病，没有人陪，恰好又是春节，连台里同事也走光，所以……

我和心扉分头上车，当火车开动，我们终于对号入座地相逢时，简直不敢相信已经梦境成真。一路上握着的手都不曾分开。

之所以选择坐火车这么麻烦，是因为只有坐火车才会真正有长途的距离感，有私奔的意味。火车轨道笔直延长，一望无际，爱情呢?爱情的尽头在哪里?转弯处在哪里?

我们握着手，我第一次对他讲起自己人生路上的爱情转弯--那是大学二年级，在今天的时代，已经算晚恋了，而且是暗恋。暗恋的对象是古文学教授，因为，他给了我一个99分。

“99分。”心扉感慨，接着叹息了一声，他完全懂得我在说什么。大学里，考试向来是60分万岁70分浪费的，居然考到99分，那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这个学生太爱这门功课;二是老师太偏爱这个学生。而这两种情况，分明同时发生在我身上。然而那毕竟是一场暗恋，老师和学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尤其是一个已婚的老师--当年的情况，其实与今天的我和他相差无几。不同的是，今天的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天真的女大学生，不会再对自己的爱情采取完全的无助等待，而终于学会主动出击，甚至游说人家的丈夫来一次秘密私奔。

“没有说出来的感情，也许才是最真的。”心扉再次叹息，用他主持“心扉热线”的感性的声音娓娓地劝，“说出来，结果无非两种:一是成功，二是失败，而成功的最终结果也必然是失败;不说，却可以有千万种可能性。也许人生真正的意义，不在成功，而正在于这种可能性。"

我将头倚在他肩上，问:“我们现在走向的，是第几种可能性呢?”

他没有回答。却投桃报李地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他的父母是双职工，从小将他放在奶奶家养大。他说，奶奶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他每年春节都会飞去老家看奶奶，奶奶今年已经99岁了。

“99岁。”我惊叹。就像他懂得我的99分到底意味着什么一样，我同样知道他藏在99岁后面的心意。一个老人家活到99岁已经快成为奇迹，而子孙的每一次探望也就愈发珍贵，他每年都要回乡探亲的，除了今年，因为我。

火车在这里拐了一个弯，然后又义无反顾地向前奔去。

我将头抵住他的下巴，再问:"明年此时;我们在做什么?"他仍然没有回答。其实我不需要回答。我发现自己很无聊，很多时候提问都不是为了答案。

我们在第二天早晨抵达昆明，当晚到了大理。上关花，下关风，苍山雪，洱海月，这些在我梦境里重复了无数次的人间美景终于变为现实，反而让我觉得不可相信。船缓缓驶过洱海，我们在南诏岛上岸，花20元钱买了一条烤鱼，一碗炸小虾，一只香袋，还在寺里求了一张签。签上说:“今生有缘无分，来世有分无缘;相见不如不见，不见又还思念。"

执着那签黄纸，有莫名惆怅如潮水涌来，兜头扑面，将我裹得严严密密的，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是心扉先开口。他揉烂了纸符，说:"和尚家的话，多半是这样的，说了等于没说，倒和我的工作差不多。”我忙阻止他:“寺庙里不可妄语。”然而心里，多么希望他说的是真的，签上说的却是假的。南诏岛上有房间出租，这让我们临时改变行程，决定不回船，而要在岛上留宿一晚。

只要了一间房。拿到钥匙的时候，听到远处惊涛拍岸，而心底，早已波澜壮阔。我们站在旅馆的中央，如两尊雕塑，相望无语，彼此握着的手心里，沁着汗。就是今夜，就是今夜了。我闭上眼睛，等待。然而，他说:“出去走走吧。"

这是真正的风花雪月了，洱海的波涛温柔地拍打着岛岸，月光穿过千年老树的罅隙洒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手牵着手沿着海岸慢慢地散着步，心里被快乐涨满着，每一分钟都在增长。太快乐了，快乐得就像梦中的苍山洱海一样，变得不真实。

就是今夜。就是今夜了。

镇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汽油灯带路，雁字排开。在一个很小的摊子上，我看到了那种和我胸前桃符很像的各种木刻，也都用黑红相间的绦子系着，悬挂在摊架上，参差妖娆，特别的是，居然每一枚都不一样。我随手拈起一枚，问摊主:“这些桃符，有什么说法吗?"

摊主明显犹豫，然后说:“不知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不知道，而是怕说出来，生意就不好做了。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惊天动地一般，响起在他的手袋里，他听着，脸上渐渐变色，接着呜咽起来，连声说:“我马上回去，就回去。"

"出什么事了?"我问。他收了电话，看向我的眼神已经涣散，声音古怪，像是年久失修的水笼头在扑扑地喷水，他说:"我奶奶，死了，我甚至没来得及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我年年春节都回去除了今年……

年年都回去，除了今年，为了我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下去，灰下去，看着他灰冷的眼神，我明白，他再也不会原谅我，不，不是不原谅我，是不原谅他自己。他年年都回乡，除了今年。除了今年。

连夜赶路，乘船，登车，上飞机，惶惶如私奔，我们一起坐火车来的云南，却分头乘飞机回去。他飞去故乡，我飞回家乡，别人家的生老悲欢，原不与我相干。然而远在千里之外一个陌生的百岁老人的死，却偏偏结束了我的一段爱情。是的，爱情。在我们决定分手的那一刻，终于面对面明明白白地承认了，我们之间的情感，是爱。

就在机场，他拥抱我，吻我，在我耳边说:“我爱你，永远。"永远。对一个死了的人说永远，是当他虽死犹生，永远怀念;对一个活着的人说永远，却是当他已经死了，就此结束，只剩回忆

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爱已经结束，在说出爱的这一刻结束，不说就有千万种可能性;说出来，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成功的最终结果，也仍然是失败。

我们曾经私奔，我们曾经快乐，我们曾经相吻，对彼此说爱，然后，终于失败了。小小桃符悬挂在我的胸前，悠悠荡荡，像一把钥匙，要打开我的心扉。那是心扉惟一一次送我礼物。惟一的一次，最后的一次。我一直都不舍得摘下来。

很久之后才有人告诉我，桃木符不可以随便送人，更不可轻易佩戴，因为每一枚桃符都藏着一个咒语，就像插在心口的桃木剑可以使千年妖精魂飞魄散，当然更能够让未等成妖的狐狸精现出原形。

而人们，习惯称那些勾引有妇之夫的女子，叫做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