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西归

前年六月，在洱海上的一座小岛遇见阿嫣，那是个晚风微凉的黄昏。

船远远地朝着小岛靠过去的时候，我站在船头眺望到岛中央巨大的白色石像。船是从石像背部的方向过去，因此看不到正脸，但估计是个什么神佛，再靠近一点，我得以看清石像的手势和下面的莲花台，是观音。母亲拾级而上说是要拜一拜，我吸了吸鼻子觉得无趣，但又不能说什么，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于是踢踢踏踏地蹦下来，然后一眼望见了被围簇在一堆颜色冗杂的鲜花里的阿嫣。

此时她正歪着身子摆弄手里的打火机，我心中一动，走过去侧对着她站立，遮住身后不住吹过来的海风，火苗随即窜起来，摇摇晃晃地点燃了她手中的烟。她抬起头，笑一笑，对我道谢，黑亮亮的眼睛像是反射了阳光的镜子，晃得我有点睁不开眼。她大概是看我发愣觉得奇怪，于是指了指地上五颜六色的花朵问我说：“要买吗？一块钱一支，三块钱五支，十块的话……唔，这一捧给你，我再送你个花环。”

“不……我…我不用…”我正慌忙推拒的时候，不远处挑着担子卖杨梅和小芭蕉的妇人走了过来，放下担子蹲在一旁，劝我道：“这花很漂亮的，小姑娘，味道也好闻，夏天买一把放在屋子里，多好呀！喏，再从阿姨这里买一点梅子，很甜的。你尝一尝，尝一尝…不收你钱的，呐阿嫣，你也吃。”她不由分说把两个杨梅塞到我手里，反复催促我“尝一尝”。我觉得不好意思，只好掏钱买了些水果，又问阿嫣买了两支淡粉色的玫瑰。母亲仍然没有下来，我于是坐在原地边吃梅子边和阿姨聊天，阿嫣一直坐在我们旁边，守着她那堆纷繁灿烂的花默默地吸烟，在阿姨提到她的时候才答一两句话。我此时得以仔细地观察她。阿嫣实在是很好看的，肤色很白，头发和瞳孔却漆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微弯，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她垂下手去正一正被风吹得左右乱摆的花枝，银镯子磕在手腕上叮当作响。卖水果的阿姨对我东一句西一句的扯，从岛上的观音如何庇佑当地人生活的古老传说，到养家糊口的异常困难又到家里不省心的孩子们。然而一直到我跟随母亲坐船离开，阿嫣没有主动开口说一句跟自己有关的话。

这灵秀却沉默的女孩子实在引人注意，我剩下的一整天都在为没能和她交谈耿耿于怀。而让人万分庆幸和感慨的是，晚上和母亲回到住宿的地方，我们又遇到阿嫣。那是一个当地人开的民宿客栈，而阿嫣此时，似乎是从卖花的姑娘转变成了客栈老板一家人的一份子。我坚决地向母亲要求改变后面的行程，继续住在这个小客栈里，也因此得到了解阿嫣的机会。

原来阿嫣是江浙一带的人，说了个小镇的名字，我没听清楚也不好意思再问。她在这里读了大学交了男朋友，彩云之南好山好水，两个人一起度过了很是潇洒快活的青春时光。毕业之后男生要留在这里，到下面村子里支教，阿嫣也亦然决然留了下来，男生去村子里教书，她在城镇的组织中心负责各种联络工作。双方父母对此都很是不满，用了各种办法想把他们弄回家，阿嫣甚至为此和母亲决裂，她抱了颗为爱为理想为自由抗争到底的决心，母亲性子也刚烈倔强，两个人谁也不肯先低头。可是到了第二年，不知道为什么，男生忽然说要回去了，也许是厌倦了一日三餐只有土豆的乏味生活，也许是拧不过父母强硬的舐犊之心……总之，他告别了阿嫣，独自踏上了返乡的路。阿嫣却继续留在这里，附近的居民都很照顾她，她去村子里教小孩子念书，帮当地的花农种花卖花，住在民宿客栈里以帮忙看店和教客栈老板的小孩子写作业来抵消食宿费用……

我问阿嫣：“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呢？或者…换个别的工作？”可能下意识觉得自己理亏或是浅薄，我这话问得并不很理直气壮。

阿嫣说：“也想过回去的，思考了很久。可是觉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去。”

阿嫣大概是许久不跟年龄相仿的人促膝长谈，忽然就不吐不快起来：“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留下…以前总想着和别人活的不一样，可是又觉得，怎么活，都逃不了要和一些人一个样。

我在这里待久了，看到过许多人的许多样子。大多数人像你和你妈妈这样，一家人出来玩，高高兴兴的。可是也有不一样的，有一个人出门旅行的小孩子，就像你这么大，孤孤单单的没有人做伴，每天回来就在门口的留言墙上贴一张照片，只有风景没有人的，然后回房睡觉，也没看出自由的高兴样子；一对中年男女，其实看样子不像夫妻，白天一起出门，晚上就坐在这个小亭子里说笑，吸烟，当着很多人的面互相亲吻……倒把别人吓了一跳，哦对，就是那天卖梅子的阿姨，你见过的，她有一次过来正好撞见，拉着客栈老板娘的手直要念阿弥陀佛……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不怎么用手机，也不拍照，后来…他们有天晚上计划第二天要去雪山，可是等天亮了，一大早男的自己走了，到快下午了女的才出来，退了房，也走了；还有村子里的小孩子，下午干完活，黝黑的脸被晒得红扑扑的，晚上就几个围在一起看作文书，就是那几本，换来换去的看……

我慢慢觉得，可能人跟人都是一样的，被很多人和很多事情牵绊，顾忌、权衡、周旋，处处被掣肘……但好像又是不一样的，有的循规蹈矩避免犯哪怕一点点错，有的见缝插针想尽办法贪欢。说不出个对错，只是生活的乐趣这种东西，到底得自己经历和挖掘，别人教是不行的。”

阿嫣说到最后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潇洒样子，我却觉得心里有点难过，忍了忍，到底还是开口问了：“那你后来跟家人联系过吗？”话题似乎是转的有点快，阿嫣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没说很多，但逢年过节，还是会打个电话回去的。”

我盯着阿嫣的眼睛，正打算再开口说话，客栈老板的一对儿女一边喊叫着“阿嫣姐姐”一边跑了进来，我只好先住了口。女孩子头上扎着的小辫子随着她蹦来蹦去也跟着一晃一晃的，她兴奋地拽着阿嫣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王爷爷从外面买的新花种出来了，特别好看，喊你去呢。”“王爷爷”是附近的一位花农，自己一个人靠种花卖花生活，阿嫣有时候会帮他照料那些花，也有时候像那天一样带着一些花去风景区路边摆摊。我们过去的时候王爷爷正捧着那几支花宝贝似的翻来覆去的看。那是一种长茎的花，黄灿灿的小花几朵一簇开在枝头，看形状有些像百合，但闻着没有什么味道，我之前从未见过，于是询问阿嫣。

阿嫣说：“据说这是从国外引进的花种，王爷爷的外孙托人帮他弄的，中文名字叫六出花。王爷爷从去年冬天就开始种了，耐心照顾了这么久终于开花了。”

“六出？”我觉得很奇怪，“虽然的确是六瓣，但这么浓烈的颜色，开在这样的盛暑天气里，怎么叫了这么个冰肌雪骨的名字？”

阿嫣闻言抬头看我：“也有白色的……”她话未说完，自己先怔住，盯着我出了几秒神，旋即笑了：“瑞雪兆丰年，这名字是好意头。”

我不能免俗的“爱美之心”又被这笑晃了眼，到嘴边的话也忘了……第二天，母亲催促我必须赶往下一个地点，我的其他很多问题，也没有机会再问。

再后来，偶尔也与阿嫣通几封邮件。阿嫣说王爷爷生病了，不能再照料那些花，但王爷爷的外孙不知怎么回来了，还继承了王爷爷的事业；村子里的公路重修了，还通了班车，有一些孩子已经每天坐车来县城里上学；她和王爷爷的外孙打算自己开一个花店；母亲最终还是去看她，在即将落成的花店里转了许久，别的没说什么，只是在装修上帮阿嫣出了些主意……最近一次，生很重的病，我在初愈不久写信给很长时间不联系的阿嫣，只是诉苦，说长大后生活困难，身体状况不好，没有爱人。其实苦水诉完，情绪得以宣泄，我自己就已经不太在意。阿嫣没有回信，我又忙起来，很快就忘了这回事。

今天突然收到阿嫣寄来的包裹，一束含苞待放的六出花和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阿嫣和一个男孩子，站在贴着红对联的花店门前，很是亲密的样子。我看着照片里的阿嫣，只觉得她真美啊，但和我以前见她的美又有点不太一样，少了轻愁而多了很多柔和。

我把照片翻过来，果然见背面写了两行字：

第一行，阿嫣窜改了李白的诗：东风送暖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第二行，写的是六出花的花语：喜悦、期待相逢。

2018年6月，这是一个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