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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作者: 顾尘寰 | 来源:发表于2019-05-04 23:19 被阅读0次

「壹」
此前,偶尔有想过,人与世界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联。
起初,以为所有活着的人类,他们和世界的关联应该是一种类似的状态,但随着年岁渐长,人生阅历积累了一些后,发觉其实并不如此。
每个人同这世间的关联都是不相同的,或者该说是不尽相同才对。就好像,大多数人出生在这世上,他们热爱生命,赞美世间的美好,竭尽全力地去过好每一个当下,但有些人,却觉得自己并不想要降生在这世上,可他们也无从选择,于是只好蹉跎着每一缕岁月,奋力挣扎着目送每一次日落,迎接每一个夜晚。

我一直有想过,自己和世界的关联究竟是怎样的。
起先,我觉得是孤独的,因为人们并不关心你的内心和你的生活,他们关心的是试卷上的分数,年级上的排名,以及升学录取通知书上的名字;后来,我又觉得是抽象的,因为我们变成了公司里的一个职位铭牌,银行里的一个账户,社交网络上的一个ID,三大运营商通信系统里的一串电话号码,身份证件上的一个头像和一串编码,社会认知里一个没有脸的名词,它可以写成“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姐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顶着这样的头衔,但,它却不是真实的你;再之后,我开始觉得是彼此割裂和孤立,因为世界是世界,你是你,形容一下这种感受,大概就是,外面的世界阳光明媚,而你的心里阴雨连绵。
关于此间种种的猜想一直没有停息过,直到前年,偶然读了太宰治的著作《人间失格》,看到一句话,足以用来概括和形容,自己一直以来渴望定义的,自己与世界、与他人间的关联。
这句话是——「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贰」
我出生在江苏苏北的一个小县城里,一户普通人家。我的父母亲关系挺好,待我,也挺好,这种好,抽象说来大概同所有乡下父母对子女的好并无不同,关心吃饱穿暖,关心学习考试,至于其他,嗯,大概就是关心念上大学后,何时谈对象,成家立业,开枝散叶,传宗接代。
父母结婚的年代,刚巧赶上了计划生育,因此,我是家里的独生子。
小时候常听家族里的一些亲戚谈到,父母亲在我之前还有过一个孩子,但是因为“命不好”,两岁就夭折了,故此才有了我。所以,我在家族里算是最被“宠”的一个孩子,爷爷奶奶根据农村习俗,特地给我打了一只金耳坠,一直戴到十三岁那年,寓意着平安喜乐。
其实,我并不喜欢那只金耳坠,因为它的扣环经常会在我穿衣服的时候挂到,跟其他小朋友打闹的时候,他们也会伸手拽它。还有就是,因为耳坠戴了十三年,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两只耳朵的耳垂大小差异明显。
尽管我并不喜欢,有好些次想要拿掉,但每次都会被回绝,因为提早拿掉与习俗不符。
而那些年的记忆里,除了金耳坠,印象最深的就是常会听到亲戚们说,我和之前早夭的哥哥,长得真像。

因为打小身子骨弱,不太好养活,所以根据乡下算命先生的提议,在我四岁那年,父母亲历经千难,找到一对生效属羊的夫妇,认作干亲,据他们说,自那以后,年幼的我就甚少经历“磨难”,平安长大。
干爹干娘都是教师,一个是镇上中学里的数学教师,一个镇幼稚园的幼师。
而我因为学习天赋不佳,在数学学习上显得“蠢笨”,所以自小学三四年级起就开始了漫长的补习。
二十年前,给学生补习,对于教师来说就是一项很好的营收,而干爹作为中学里的数学教师自然也经常给学生补习。
父母亲因为忙于生意,所以很少有时间管我,也因为没什么文化,所以大多时候,放学后和周末,我都是在干亲家里度过的。
直到有一次,干爹发觉他夹在书里的一千五百块补课费丢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因为是教师家庭,所以干亲家中颇有些藏书,而我自小喜欢读些闲书,在干亲家中也经常会找些书看,因此他和干娘都一致认为我偷拿了那一千五百元补课费。为此,干娘到我家找我谈心,问我是不是“偷拿”了,如果偷拿了也没关系,只要把钱还给他们就行了,他们不会告诉我父母知道。
但我根本连见都没见到,就更不可能偷拿,但是她却不信,觉得我在“撒谎”。而后,跟我父母说了这件事情,结果是干亲追问完,晚上父母又来我房里盘问我,是不是偷拿了钱。我说我没有,但是没有人相信我。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当时的场景,一个小男生坐在床边上不停的哭,手里拿着一包“白象”干脆面,抽泣着说“我真的没有拿,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
而事实是,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干爹在家里找到了那些钱,他告诉我父母说,钱找到了。只口不提之前一直笃定是我偷拿了补课费这件事,而我父母也没有再提过这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在小男孩心里埋下了一颗名为“不信任”的种子,他开始变得不再轻易相信别人,甚至是自己的家人。
因为,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选择相信他。
而后的这十九年里,他们都欠他一句“对不起”。
我想,这句抱歉,大概会一直拖欠着,永远无法兑现。因为在我们的文化里,父母亲人几乎不会为了自身的过错而向子女道歉,他们只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叁」
所谓人生和命运,大概是在一个个选择的分叉路口之后,才逐渐变得不同的。
母亲性子倔强,向来要强,在经历过“一千五百块补课费偷盗事件”之后,她咬牙坚持送我去了当时市里的寄宿制学校。其实当时家庭经济并不宽裕,而一所全寄宿制学校的学费相当高昂,对于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但最终母亲还是坚持送我去了。
我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的情形,但母亲说,那天她送我去学校时,我跟她说:“妈,天色已经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她转身就流泪了。
那年,我十二岁。
而现在回来起来,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大概也是自那时起,开始逐渐偏离父母亲预设的轨迹。

所谓军事化管理的寄宿制学校,概括下来,大概就是早上五点起,晚上十点睡,除去隔三差五的军训,其他时间都在学习,因此,当时学校的升学率颇高,学生成绩普遍不错。所谓的“真·死命填鸭式教学”大概就是如此吧。
而这种一个月放三天假的全寄宿制学校,其实跟“坐牢”差不多吧,至于有些藏于其中的阴暗面,现在概括起来,大抵也就是“校园凌霸”和“性骚扰”吧。
不幸的大概就是,我都经历过了,而此抑郁开始逐渐成为人生中的一部分,无法摆脱,最好的证明大概就是,嗯,开始了时不时的轻度自残。
中学三年后的高中三年,虽然考上了市里的省重点中学,但作为一个学习天赋比较弱的学生,在高强度的学习,低成绩的回报,以及学校舆论、亲属舆论的压力下,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大抵就是“严重抑郁”了吧。
我到现在都记得,高二高三时,班主任开班会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全班起立唱「母亲」这首歌,要么就是放「父亲」那首歌,每次班会,班上的很多人都会哭成一片。被教育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开始觉得自己学习不行,愧对辛苦劳累的父母。越是学习不好,负罪感就越沉重。如今想来,这样的教育方式虽然带来了斐然的成果,但对于学生以后的人生来说,却也有了太多的负面影响。
至少,我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在高中里因为这种负罪感,历经过两次“自杀未遂”。而后班主任觉得我需要去大城市接受“心理治疗”,因此让我的父母亲到学校来面谈,这一次,他们依然不相信这样的问题会出现在我身上。在农村里,“心理障碍”和“精神问题”在认知上都等同于神经病,那可是需要送到当地精神病院的重症,他们不觉得自己的孩子会有这种问题。
而后,抑郁成为跗骨之蛆,且逐渐深入骨髓。

「肆」
人生里绝望的事情有不少,其中有一条应该是,你明知道自身的问题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但是你却根本无法解决它。

出于自救的需求,大学的专业,我念的是「应用心理学」。
这是一门毕业踏上社会后,非常难找工作的专业,因为不管做哪一行,都需要在社会大学里重新学习。而更悲哀的是,此后这些年里有的心理障碍,自己都没能很好地做到自我排解,像是焦虑、抑郁、强迫、失眠,自己明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却还是控制不了,除了能承受更多之外,无能为力。
而我的失眠和抑郁在二十五岁之后,愈发严重。因为在农村里,这个年纪还没成家生子的人很少,父母亲的压力也愈来愈多,甚至有些人开始恶意地中伤,当着他们的面,说他们的儿子有生理问题。
在经历了长达一年时间的严重失眠后,焦虑和抑郁进一步恶化,非工作时间里,我开始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断地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情绪崩溃,开始莫名其妙地哭,莫名其妙地不想要继续活下去。
开始经常觉得,要是之前的哥哥没有夭折就好了,这样就不会有我,就不需要活着,承受折磨。
偶尔也会想,如果自己是一个薄情寡性的人就好了,这样就不需要在意家人的感受,可以活得轻松一些了。

在负罪感和各种负面情绪快要完全淹没我的时候,出于本能的自救,最终还是决定开陈公布地和父母谈一谈,关于我的抑郁,关于我的焦虑和不安,关于,我为什么不想结婚。
去年的五一节,我终于在父母都不需要外出应酬的那天,拉着他们坦白了,自己是LGBT这件事情。母亲当场就表示不能接受,父亲则显得很平静,他说:“不就是同性恋吗,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些怪癖而已,你改掉就好了。”
当场我就知道,接下来的人生,大概会更艰难了。
其实,我是多么奢望,能够听到父母亲说一句,“这些年,你也真的很不容易了。”
明知道眼泪解决不了这十几年,乃至二十多年里欠缺的彼此沟通的问题,但情绪崩溃的人,却真的没办法止住泪水。

出柜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而且你没有办法求得一个好的结果。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一个人承受着,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办法昧着良心选择欺骗,这或许也是很多人选择骗婚或者形婚的理由。当社会压力和家庭压力一起向你逼迫而来的时候,那种感受大概就像是在与全世界为敌吧。全世界都是正义的,只有你是邪恶的存在,需要被消灭。
有人说,自私的人才会出柜,因为你的出柜,意味着将父母关进了柜子里。可如果这样的“秘密”,连在至亲面前都没办法开口的话,还能跟谁去说?去求得谁的体谅和宽容呢?
家庭里的事情,终归还是要在家庭里解决才对。如果因为不想承担压力,而选择去糟蹋另一个人的人生,甚至欺骗她同你生儿育女,这种事,终究,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而后的一个月里,父母亲开始经历失眠,他们开始在百度上搜索如何“治疗同性恋”,母亲甚至联系上了一家河南的治疗机构,说只要将我送到河南的某个城市,就能治好这个“病”。
我跟母亲说,我的命是你们给的,如果你们希望,我被电击、殴打,弄的神经不正常,或者被弄死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如果真的有必要,我愿意带着你们一起去正规的医院做诊治,听听专业的心理医生怎么说。
最终,母亲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折磨,跑来上海找我,跟我一起去了上海精神卫生中心诊治。
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感觉上比普通生理医院的医生显得更冷漠一些。我挂上的专家号是“乔屹”医生,她表示可以给我开一些抗抑郁和助睡眠的药,至于想要治疗,很艰难,但是不是没希望。可以挂刘教授的号,他是专门负责这方面治疗的。
其实,我不太明白所谓的治疗好了,是一个怎样的界定范围,是愿意结婚生子呢?还是能够对异性产生生理反应呢?还是对同性失去生理反应呢?
为一种不存在的疾病治疗,无疑是一件可笑的事。

母亲在和乔医生谈过几分钟后,显得放松了很多。
很多事情,我们自己说千万遍,也抵不上所谓的“专家”说一遍,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神奇的现象吧。

父母亲一直有埋怨,为什么我没有早些年说出来,其实二十岁的时候,我说过,大概是比较隐晦吧,且他们觉得“我还是孩子,太小,不懂事”,所以也没有太多的理会。
而现在又埋怨我没早说,人哪,真是有趣。
而家庭里的传统文化和我的实际情况冲突,自此大概才算正式开始吧。
起初父母亲,会说,可以先结婚,生完孩子之后再离婚之类。这种将女性物化的传统思想,是我完全不能认可的。好歹,我也算是一个国际女权主义者,对于一个支持平权的人而言,怎么可能接受这种欺骗。
而现在,他们开始闭口不提这件事,一切平静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去年春节假期,我临走前,父亲喝了些酒,又拉着我和母亲谈了很久,表示他什么都不要求,只要求,我们家能够跟其他普通家庭一样,我能够娶妻生子就可以了。他没有任何其他的要求,并且只愿意再给我一两年的时间。
父亲一直表示,自我跟他们说这件事开始,他就没有一夜睡好过,经常觉得大脑空白,且开始质疑人生的意义,觉得如果我不结婚生子的话,他还活着,还赚钱为了什么?因为,他此前的人生,都是在为了“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光宗耀祖”而活着,可现在有了一个同性恋儿子,他觉得人生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从以死相逼到低声恳求,我能体会和理解父母亲的想法。父亲常说,要我体谅他们,理解他们,接受他们的想法,然后去做好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可,最后,谁会能体谅我的痛苦和无奈?
有时我甚至会想,所谓父母的爱,是不是无所谓那个人是不是“你”,只要贴着“他们的子女”这样一个标签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呢?
大年初四那天中午开车出去应酬,父亲说这世界上没有人不想要传宗接代,只有你这样的怪胎,怪物,才不想要,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
当时正在开车的我,差点气得一脚油门开到河里去。
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也不希望自己是现在这样。或者,哪怕做一棵树,一束花,一株草,一只麻雀,一只昆虫,大概也会比做人更快乐吧。

「伍」
我从来不敢奢求,也没有想过要去奢求。
没有想过家人能够接受我这样的身份认同,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接受我不结婚没有孩子这件事。
至于说,带着自己的爱人回家,并得到父母的祝福,这样的事情,比童话故事,还难实现。

每个人都是他们父母的心肝宝贝,我们不能因为所谓要“传宗接代”这件事,就去骗婚,骗别人替这种思想买单。
因为没办法给一个姑娘,她想要的幸福,那么就不要去坑害别人。
因为我知道,她在我这里肯定得不到幸福,甚至只能得到背叛和冷落。那么为什么,不让她去别人那里寻求幸福呢?
至于她在别人那里能不能幸福,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这里,肯定是不幸的,这就足够了。

出于出柜的妥协,最终答应了父母亲先买房这件事。尽管,此前,自己一直属于不想要买房的那种人。大概是因为年少时,缺乏快乐,因此,成年后的人生里,所做的,和想要得到的,大概也就只有快乐吧。而所谓快乐,只有真正追寻过的人,才知道,它究竟有多难获得。
而我的生活,在买房之后,就开始变得越来越糟糕,越来越不快乐了。总结来说,就是被“五斗米折腰”了。

人生其实本来应该简单且绚丽多彩才对,为什么我们偏偏要因为一些客观的外界的评价让它变得艰难呢?只要没有伤害到别人,没有危及到生命,那么生活,难道不该是以一种自己觉得最快乐的状态去度过么?
或许是因为生长在“灰色地带”,生存在黑夜里,没有人正视你的存在,所以既不会惩罚,也没有帮助。被无视,成为所谓的“透明人”,大概才是最大的悲哀吧。

最近开始觉得越来越累了,处于一种从未有过的颓丧里,脑子里全是控制不住的“活着好累啊”“做人好累啊”之类的想法。
如果能选择的话,还是不出生的好。
记得去年春节,我半开玩笑般和母亲说,“如果当年你没有和父亲结婚的话,就不会有我了,这样我现在就不用这么难过了。”
母亲说,“那你的意思是怪我了。”
我只能笑笑。但愿,我能撑得更久一点吧。起码,起码,要撑到给父母养老送终那天才行。

没人送我件漂亮的和服,可以期待着,来年春天时穿着去赏樱。
因为经济经窘迫,再也不能期待来年的旅行。
果然,人活着,还是要有些期待才行……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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