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芳水 【文字家园】
在那个被柳絮轻抚的春日,江南水乡的桃花如霞似雾,付子逸——付家独子,乘一叶扁舟,误入这片粉色的梦境。
他本是被金粉雕琢的公子,一袭月白锦袍,绣着暗银云纹,腰间悬着羊脂玉佩,举手投足皆是贵气,却在那桃花深处,遇见了命运最锋利的转折——赵灵灵。
她立于桃枝之下,粗布荆钗,却掩不住那双眸子的清亮,仿佛盛着整个江南的春水。
她正踮脚折枝,为病重的养母采药,指尖被桃刺划破,血珠滚落,却只是皱眉,继续与枝头那朵最艳的桃花较劲。
付子逸本可袖手旁观,却在她抬眸的一瞬,被那眼中的倔强击中了心口——那是一头被困的小兽,明明很脆弱,却偏要露出獠牙。
“姑娘,这枝桃花,我替你折,可好?”他嗓音温润,如檐下风铃。
赵灵灵却后退半步,将背篓挡在身前,声音带着山间的冷冽:“公子金贵,莫要脏了手。”
他笑了,那笑里带着自幼被众星捧月的从容,伸手折下那枝桃花,却在递给她时,故意让刺扎破自己的指腹。
血珠渗出,他竟将那滴血抹在花瓣上,低声道:“如此,它便算你我共有的了。”
她怔住,却在下一刻,将那枝桃花掷入溪中,看着它被水流卷走:“公子之物,灵灵不敢沾。”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一个照面,已是一场无声的交锋。
付子逸不知,自己为何会记住那个粗布少女眼中的冷意,更不知,她当晚便潜入付家别院,偷走了他腰间那枚羊脂玉佩——那是她养母药费的全部希望。
当玉佩在当铺被认出,付子逸带着护院将她堵在巷口时,她正用那三十两银子为养母抓药。
她没跑,只是将药包护在胸前,像只炸毛的猫:“玉佩是我偷的,要杀要剐随你,但药必须留下。”
他本该怒,却在看到她手背上的冻疮时,心火莫名熄了。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你叫什么名字?”
“赵灵灵。”她咬牙,“要报官就快些,我养母还等着药。”
他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赵灵灵,你欠我的,得用一辈子还。”
于是,她成了付府最特殊的“丫鬟”。
他不许她干重活,只让她在书房伺候,却总在深夜将她唤至跟前,让她读那些她看不懂的《盐铁论》《货殖列传》。
她读得磕磕绊绊,他便一句句教,手指点在她掌心,写下“利”字的笔画:“你看,连‘利’字,都是禾苗割首,可见这世道,连庄稼都逃不过。”
她冷笑:“公子自然不懂,我们这些人,连被割的资格都没有。”
他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她:“赵灵灵,你恨我?”
“恨。”她直视他,“恨你们这些生来锦衣玉食,却连别人活路都要算计的人。”
他沉默良久,忽然将案上那盏琉璃灯推到她面前:“那便恨吧。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恨不下去。”
春去秋来,她养母的病终是没能熬过去。
临终前,那枯瘦的女人拉着付子逸的手,眼中竟是感激:“公子,灵灵这孩子,命苦,您别跟她计较……”
他跪在病榻前,第一次以子侄之礼,向一个农妇磕头:“伯母放心,子逸此生,必不负她。”
养母走后,她大病一场。
他亲自熬药,将她搂在怀里,一勺勺喂她喝药。
她烧得糊涂,竟咬他手腕,血珠滚落,他却只是收紧手臂:“咬吧,若能让你少疼些,便是咬下我一块肉又如何。”
她病愈那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
再出来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付子逸,我要读书。”
他笑了,那笑里带着尘埃落定:“好,我教你。”
从《千字文》到《史记》,从算盘到商贾之道,她学得比谁都狠。
夜深时,她伏案抄书,手指磨出血泡,他便用银针挑破,涂上药膏:“赵灵灵,你不必如此。”
她却头也不抬:“我要站在与你并肩的地方,而非被你护在身后。”
他望着她烛火下的侧脸,忽然明白,自己早已沦陷。
那沦陷不是金风玉露的相逢,而是刀光剑影里,她一次次将尊严从泥泞里扒出来,拍干净,再昂首走向他的倔强。
他们的第一次亲吻,发生在付府藏书阁。
那夜她找到一本《陶朱公经商十八法》,兴奋得眼眶发红,他却突然将她抵在书架之间,声音低哑:“赵灵灵,我等不了了。”
她没躲,只是抬手抚过他眉间那道因她而起的疤痕:“付子逸,你可知我是谁?”
“我知。”他吻她指尖,“你是我命里的劫数。”
他们的事,终是没能瞒过付家。
当日,付老爷将家法请出,三尺长的紫檀戒尺,打在付子逸背上,声音脆响如冰裂。
他跪得笔直,生生受了三下,唇角渗出血丝,却只是重复一句:“儿子非她不娶。”
付老爷怒极反笑:“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也配进我付家门?你若执意,便滚出付家,此生休想再姓付!”
他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抵着青砖,声音闷而决:“儿子不孝,但灵灵,我娶定了。”
那夜,他背着行囊,站在她的小院外。
她开门,看见他背上的血痕,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付子逸,你疯了?”
他却笑,将她搂进怀里:“赵灵灵,我如今是一无所有了,你可还愿跟我?”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回屋,将那只陪了她十年的铜簪插入发间——那是她娘留下的唯一遗物。
她牵住他的手:“走吧,付子逸,从此我养你。”
他们去了扬州,带着她攒下的三十两银子,在瘦西湖边开了间小小的茶肆。
他煮茶,她算账,从清晨到日暮。第一月,亏了二两;第三月,盈亏持平;半年后,他们的“灵逸茶坊”成了扬州文人雅士必去之处。
她改良了“松萝茶”的制法,他则画出“茶百戏”的花样,将茶汤击出山水花鸟,一时风靡江南。
两年后,他们攒下第一桶金,在徽州买下三座茶山。
她亲自上山教茶农“一芽一叶”的采摘法,他则带着茶样,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第五年,他们的“灵逸号”茶庄开到了京城,连宫中御宴,都指定要他们的“雪水云绿”。
付家却在这时寻来。
付老爷病重,付家二房蠢蠢欲动,需要他这个嫡长子回去主持大局。
来的是付家老管家,跪在他们新买的宅门前,老泪纵横:“少爷,您若不回去,付家百年基业,就要旁落了!”
那夜,她坐在窗前,剪了一夜灯花。
他推门进来,将一只锦盒放在她面前:“灵灵,这是付家所有田契、商铺的清单,我今日去见了父亲,他同意……”
她没等他说完,便将那锦盒推回去:“付子逸,你回去吧。”
他脸色瞬间惨白:“你赶我?”
她笑了,那笑里带着五年风霜打磨出的从容:“五年前,你为我离开付家;五年后,我助你拿回付家。付子逸,我赵灵灵的男人,不该被困在茶山之间。”
他眼眶发红:“可我曾发誓,此生不负你。”
她起身,从箱底取出当年那枚被他血染的羊脂玉佩——她当年当掉的那枚,他后来偷偷赎了回来,一直藏在枕下。
她将玉佩系在他腰间:“去吧,付子逸。我在扬州等你,等你有能力让付家八抬大轿,迎我入门。”
他回付家那日,她站在扬州码头,看他一袭玄衣,登上付家的画舫。
船行渐远,她忽然想起初见时,他赠她那枝桃花,被她掷入溪中。
如今才知,那桃花并未远去,而是沉入溪底,化作顽石,年年岁岁,等她来捞。
三年后,付子逸以付家掌门人的身份,携三十六艘画舫,从京城沿运河而下,船头皆插“灵逸”茶旗。
他立于船首,手捧圣旨——那是他请旨赐婚的诏书,御笔亲题:“佳偶天成,良配无双。”
她站在扬州码头,看他一步步走向自己,身后是付家宗亲,是八抬大轿,是十里红妆。
他却在她面前停下,单膝跪地,将那枚羊脂玉佩再次系在她腰间:“赵灵灵,我来娶你,以付家掌门人之名,以天下为聘。”
她抚过他眉间新增的皱纹,轻声道:“付子逸,我等你,等了八年。”
红妆铺了十里,从扬州到徽州,他们的花轿所过之处,茶农自发跪迎,孩童撒花。
洞房花烛夜,她掀开盖头,看他紧张得手指发抖,忽然笑了:“付子逸,你可知我当年为何偷你玉佩?”
他摇头。
她凑近他耳边:“因为那一日,你折给我的桃花,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东西。我偷玉佩,是想留下点你的东西,好告诉自己,这人间,有人曾对我好过。”
他眼眶发红,将她搂进怀里:“赵灵灵,往后余生,我每日都赠你一枝桃花。”
窗外,新栽的桃树正抽新芽,春风一过,花影摇曳,如他们初见时那般。
只是这一次,再无人能将他们分开。
后来,他们的故事被编入《商贾列传》,成为徽州商帮的传奇。
人们说,付家有子,弃万金于不顾,只为一个孤女;人们也说,赵氏灵灵,以茶入道,助夫重振门楣。
却不知,他们最珍贵的,不过是那个春日的桃花溪边,他为她折下一枝桃花,她虽掷入水中,却将那抹粉色,藏了整整一生。
付子逸晚年时,总在春日带赵灵灵回扬州。
他们坐在瘦西湖边,他煮茶,她剥莲蓬,像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茶肆。
孩子们围着他,听他将“茶百戏”击出山水,她便在一旁笑,眼角细纹里,盛着整个江南的春水。
他八十五岁那年,先她而去。
临终前,他抚过她雪白的发,声音低如少年时:“灵灵,我折的桃花,你可还喜欢?”
她含泪笑:“喜欢,喜欢得紧。”
他闭眼那日,扬州桃花正盛。
她独自回到他们最初的小茶肆——如今已是“灵逸茶庄”的总号。
她坐在他们曾并肩记账的案前,将那枚羊脂玉佩贴在心口,轻声道:“付子逸,你且等等,我这就来寻你。”
当夜,徽州商帮传讯:赵夫人无疾而终,手执一枝干枯桃花,面带笑意,端坐而逝。
后人将他们合葬于扬州蜀冈,墓前栽满桃树。
每年春日,桃花开时,花瓣随风旋落,如一场永不落幕的花雨。
当地人说,那是付公子与赵夫人,又在煮茶对弈了。
而他们的故事,随着“灵逸号”的茶香,飘遍了整个大江南北。
人们记得,曾有一个富公子,为一个孤女,弃了万金之家;也记得,那个孤女,以一身倔强,助他重振门楣。更记得,他们曾说:
“若这世道容不下我们,我们便自己造一个世道。”
如今,扬州桃花依旧,徽州茶香犹存。
而他们的爱情,如同那枝被血染过的桃花,历经风雨,终在史册里,开成永不凋零的春。
2025.09.04下午随笔于温哥华
图片来源:随手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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