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鄂西北的这个小村有个传统,男人如果成为了有工作单位的公家人,孩子喊他爸爸;如果是农民,孩子从小就被教着喊他为爹。
水生的爹和汉生的爸是一对双胞胎。他们小时候上学一个班,每回考试,汉生的爸往家里拿奖状,水生的爹朝家里带埋怨。
老师常说,你们这兄弟俩,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一个爹妈生的,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很明显是说水生的爹。
类似的话,水生的爹也许是耳朵听出茧来了,早就麻木了。他也不是没后悔过,自己以前把聪明劲都用在了下河摸虾、上树掏鸟上。
汉生的爸后来考上汉口的学校,读完书,留在汉口工作,还找了个汉口的媳妇。他结婚的时候,婚礼由女方在汉口操办,水生的爹和爷爷做为男方代表去参加婚礼。
先走路到镇上,再由镇上坐车到县里,县里转车到市里,市里搭火车到汉口。晚上十一点的火车,第二天早上天亮到汉口。
要回来的时候,水生的爷爷说:“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坐上火车,这一路是啥样都不知道。”
返程的火车票,汉生的爸特意给两人买的白天出发的车次。
火车上,老爷子感叹:“你看,这路两边的庄户人家也都是勤快人,田地伺弄的楞楞正正的,庄稼长得多好。唉呀,好大一片构树,能打一火车皮的构叶猪草,真是可惜了。”
水生的爹说:“我看这路上跟我们那儿一样,田一样,种的东西也一样。倒是觉得汉口怪好,楼房一栋挨一栋的,街上的人也洋气得很,跟我们那儿人不一样。”
老爷子说:“有啥不一样,人么,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
“城里人个个长得白胖白胖的,不像我们,一看就是农村来的。”水生的爹边说边帮他爹点上一支烟。
“城里人是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走路个个鼻孔朝天,你看那媳妇跟她那一家子,从头到尾正眼瞧过我们没有?”老爷子说着又来气了。
父子俩很长一段路没有再说话。
火车到了市里,两人下了火车往汽车站走,水生的爹道:“不管咋说,这市里还是比不上汉口,县里又比不上市里,我们那村里更不用说,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咋不好好用功读书呢?”
老爷子恨恨地说“管它汉口千好万好,我这辈子是再也不去了。现在你们弟兄俩都娶上媳妇了,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吧。过两年给我添两个孙子,我也就圆满了。”
在爷爷的期盼中,汉生和水生于同一年出生,两人生日只错着两个多月。爷爷高兴啊,人生真的圆满了。
就一桩事,有点不美。汉生六岁前,爷爷也没见过他。汉生的爸说汉生的妈是过敏体质,山路上的灰尘她过敏,屋里鸡笼的鸡粪鸡毛她也过敏,反正农村里好多东西她都过敏,这过敏遗传,汉生也不能来山村里。
水生的妈后来又给他添了个弟弟,可是爷爷还是常常念叨城里的汉生。汉生十岁那年,爷爷跟汉生的爸发狠话:“你们不认我不要紧,我是黄土盖到脖子的人,入土前总要让我看一眼汉生。”
暑假里,汉生的爸把汉生送来了。汉生跟水生一起进进出出玩了几天,竟然不肯跟爸爸立即返回,说是要玩到开学前再回去。
水生领着汉生在村里走,两人穿一样的背心短裤,看到的人就说:“这弟兄两个长得真像,虽然一个皮肤白点,一个皮肤黑点,还是一看就是一家子出来的。水生,你把汉生带着到处跑,莫把汉生也晒黑了哦。”
有人笑着问:“汉生,我们这里好玩不?”“好玩!”汉生脆生生地答,“以后还想来不?”
“想!”汉生又脆生生地答。
也有人笑着问:“水生,你想不想去汉口?”
水生摸摸头:“我咋去?”那人又坏笑着说:
“简单得很,晚上多喝点水,就下汉口了。(村里人把小孩尿床叫下汉口)”
汉生跟着水生去田埂上捉蜻蜓。汉生惊奇蜻蜓有黑色的,土黄色的,水生说:“还有红色的呢,我们去找。”果然在水田的边上发现了红蜻蜓,它停在一截枯树枝上,一动不动。
水生做手势要汉生停下,他弯着腰,蹑手蹑脚地慢慢向蜻蜓靠近,隔着一胳膊远,他停下来,像是定一定神,瞄一瞄准,然后双手极快地从两侧往蜻蜓一收,蜻蜓就困在他虚拢着的两个手掌中间。
汉生跑过去看,蜻蜓正在水生的手掌中向四方挣扎,想冲出来。水生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蜻蜓的双翅,递给汉生,汉生也伸两个手指去接,又有点犹豫:“它会不会咬人?”
“不咬,”等汉生小心地接过蜻蜓翅膀,还没捏劳,水生又说:“不过,要是捏着它的身子后面,它就会回头咬……”话没说完,汉生就松开手指,蜻蜓飞走了,水生哈哈大笑:“胆小鬼!”
他们又去榆树上寻金龟子,那小甲虫的壳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绿的光泽。水生挑一只最大最亮的,直接用右手两个手指去捏紧金龟子的壳,捉回家去。找根缝衣服的线,拴在金龟子脖子处,金龟子就会带着线飞起来,扯着线的另一端,就像在放小风筝,还是自带风的小风筝。
野外玩够了,家里也有好玩的,水生家的邻居胡奶奶养着一群小鸡,水生教汉生捉小鸡。像《少年闰土》里面描写的那样捉,用木棍支起竹筐,竹筐下面撒碎米子,看小鸡来吃时,远远地把拴在棍上的绳子一拉,小鸡就被罩在竹筐里。
水生带着汉生四处玩,只有一处是禁止去的。爷爷说:“可不能到前面河里玩水。”
汉生说:“我会游泳,我还跟爸爸到长江边玩过水呢!”
水生也说:“爷,你不是说我游泳像泥鳅在水里钻来钻去,我水性好得很。”
爷爷说:“我说不能去就不能去,这河里有些位置挖沙留下几米深的潭窝子,你们不晓得,危险得很。”
水对孩子的吸引力总是那么大,村里别的孩子也有下河玩水的。有一天,爷爷睡午觉,水生带着汉生偷偷地下了河。
水生教汉生打水漂,捡那种扁平的石块,斜斜地切着水面丢出去,石块会在水面上弹跳若干下,然后下沉。他们比赛,谁的石块飞得更远或是跳起来的次数更多。
又在浅流处用石块围一个圆圈,划地为牢,捉住小鱼或是蝌蚪关在牢里。玩得厌了,把牢开一道门,放那些小精灵自由。
太阳照在肩膀上火辣辣的疼,总有一个诱惑隐隐地在两人心里,不知道谁提议的,两人不约而同脱得精光,跃入清凉的河水,将整个身体扎进去,痛快!
两个人没有忘记爷爷的嘱咐,离那些深绿的潭窝子远远的。
嬉戏追赶,笑声合着水花四处飞溅。头顶的太阳还是烈呀,那边有道引河水灌溉田地的渠,渠上箍有拱顶,拱顶上面是路,下面是一方荫凉。
拱洞里面比外面暗,看不清水色,不知道水多深,两人过去,水生胆大在前,汉生在后。
突然水生听到后面的汉生一声尖叫,人也不见,水生连喊:“汉生,汉生……”声音变了调,也没人答应。
水生攀着渠旁边的灌木爬上路,衣服也没顾上穿,飞奔回家拿了一个碗一双筷子。
回到拱洞处,把碗扣在路上,一只手拿一根筷子,轮流在在碗上敲,边敲边连声喊:“汉生!汉生!汉生……”还是没有人答应。
他回忆两天前胡奶奶的一只小鸡掉到围墙下的阴沟水里,胡奶奶也是这样,在地上倒扣一只碗,两根筷子像打鼓一样敲,嘴里喊:
“鸡儿,鸡儿,鸡儿……”那只黄色的小鸡扑楞着翅膀从墙下那小拱洞里出来了。
当时他和汉生看的呆了,神秘兮兮的胡奶奶敲碗的时候,两个人不眨眼看着,大气都不敢出。小鸡出来了,他们才问是干啥,胡奶奶说,那小鸡的魂掉到水里了,她给喊回来。
水生想象汉生扑腾着双手从拱洞下水里出来的画面,这画面一直没出现。他大哭着回家去喊人。
拱洞的路上瞬间站满了人,水生的爹已下水把汉生捞上来,汉生的脚上缠绕着一团乱渔网。
爷爷跪下去,哭吼:“天荒啊!这咋弄啊!汉生,我的汉生,你回来……”
水生只记得爹“呼”的一巴掌打过来:“你个小畜生!”旁边的人一把把水生扯进怀里,又有人拉住爹:“莫再吓到娃子,他已经吓坏了,还没回过神来。”
水生的爹去邮局电话通知了汉生的爸妈,他们跌跌撞撞到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爷爷一直跪在村口迎接。
爷爷跪爬着拉汉生的爸爸:“这全都怪我呀,怪我个老不死的,想看看汉生,不是我说……”汉生的爸妈没有说话,他们只是一直哭,爷爷也哭。
水生发现,虽然只一晚上过去,爷爷的声音苍老了许多。水生又发现,从汉生消失的那一刻起,有一些东西也一起消失掉,而他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后来,水生坐火车去汉口上学,路上,他看见了爷爷说的那片可以打一火车皮猪草的构树。
他想起汉生走的那天晚上,爹跟他说了好多好多话。
爹说,他那年跟爷爷去汉口回来的路上,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暗,市里比汉口暗,县里比市里暗,镇上又比县里暗,等回到这个小山村,觉得到处已黑得看不见了。
“是天黑了?”
“天没黑。”
“那咋越来越暗呢?”水生被爹搅糊涂了。
爹叹口气说,反正,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多长些知识,心里就亮了。水生现在明白了爹当时的话。
远远地,看到一个城市,有人说那就是汉口,水生看过去,汉口跟爹说的一样,亮堂堂的,高楼一栋挨着一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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