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被典狱长带走后，还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教室里的学生正听着刘德华絮絮叨叨地讲课，柳宫花心神不宁地盯着周围的同学，无论何种情绪都要参杂些许愤怒。就和酗酒的酒鬼一样，不管吃什么都要喝点儿。她不明白孙绪真被选中原因，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接受那个被带走的人是田坤或杨帆，但孙绪真，他不具备意义，连杀鸡儆猴的价值也没有。躁郁犹如一个拧紧的机械发条在柳宫花脑里运转，齿轮和链条每咬合一次，神经就要多承受一次濒临断裂的危险。在大庭广众之下崩溃，在众目睽睽之下癫疯，她臆想着失控的场景用眼角的余光神经质般审视同桌。男友正闭目养神，而不像自己这样胡思乱想。柳宫花曾不止一次对卢释腾透露出自己的烦恼，以哀怨、暴躁、愤怒的形式，但结果同样以哀怨、暴躁、愤怒的形式作为收场。她也试图心平气和，但柳宫花忍受不了对方的反问和质疑，为什么要由自己来解释这一切。事情因我而起，是我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是我搞砸了生活的一切，所以我就得单独面对这世上所有的混蛋吗？
那么，他会哭着回来吗？如果他这么做了，即便是红着眼回来，那他就是一个懦夫，一个彻彻底底的懦夫。太阳穴位置的血管涌动着膨胀，柳宫花克制地用指腹去按压，她皱紧额头，锋利的眉梢似乎就要刺破潮红的皮肤。混乱的思绪总会不合时宜地出现怪异的想法——在知识的海洋里，我不过是具浮尸——多么贴切啊，我要用这句话去嘲笑田坤和杨帆，去嘲笑卢释腾，去嘲笑自己，去嘲笑整个四班。哈哈哈哈，柳宫花在心里无休止的讥讽嘲笑，对每一张愚昧的嘴脸都嗤之以鼻，待她释放完情绪，现实却不曾有丝毫的改变。顿时，卑微和空虚侵袭而来，令她的感官寒冷刺骨。那么，他若是哭着回来了——柳宫花压抑着心中的怨恨，她要和孙绪真对峙，质问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这是你写的吗？”
这当然是他写的。
“是，是我写的。”
薛敏递来一份报纸，继续伏案写作。是教育报。在标题《假如我是一个人》下，孙绪真三个字格外显眼，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所写作文的印刷体。端着报纸将自己与桌对面的女人隔开，在这种情况下孙绪真虽再无睡意但也没办法集中精神，只好一目十行地浏览假装是在认真阅读。可作者分明就是自己，他无非是在等待，等着对方先开口说话然后自己再接下去。
“作文写得很好。”孙绪真放下报纸，挺直了腰板。而薛敏并没有继续讲下去，她端起茶杯吹开冒着热气的水面，脑门上衰老的皮肤皱成一团，油漆般的口红溶在黄褐色的茶水中，“文笔不错，题材新颖。”
即便是称赞的言辞孙绪真也本能地畏缩了，无关虚心请教，他可悲的自负还不允许出现冠冕堂皇的话语。他深知自己写出了怎样的文章，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可复制的，因为这涉及到内心私密的情感，并手法娴熟地隐匿于字里行间。那么这是不该公之于众的，他可怜的自卑经受不起旁人的推敲和观摩，但孙绪真又令自己的遣词造句有迹可循，他渴望有人能够理解。心里明白，即便真有这样的人，孙绪真也会毫不犹豫的否认。
又忘了说谢，孙绪真想要补充，可薛敏小呷一口茶水，毫无生气地讲道，“育坚中学是鼓励你这样有能力的学生的，想象力丰富可以敏捷地捕捉到生活的细节。高二级班的？”
“四班。”孙绪真瞄了眼报纸，上面写着高一四班。
“雷振铭，雷老师。”
“是。”
“成绩，还好吗？”
“中等。”孙绪真局促地回答道。
“中等。”薛敏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面无表情目光透过空气，“就算在市里，四班也是非常有竞争力的。雷老师，他有自己的教学方式，对提升个人成绩和班级凝聚力，都很有效率。四班的学生在各个方面，都相当优秀。有个叫唐帝的学生，也是四班的，是吗？”
“是。”孙绪真如实回答。
“你们关系好吗，平时在学习上有交流吗？”
“我们是，”不知为何，他把朋友二个字咽了回去，“同桌。”
“有这样一个同桌可要相互学习，共同进步了。”薛敏并没有注意到孙绪真嘴角短暂的迟疑，并以一种权威且严厉的语调继续说道，“唐帝这个学生，成绩优异，勤奋努力。学校有个计划，安排唐帝在自习时间去到各个班级做演讲，分享学习的经验使得大家都能提高考试成绩。实际上，从这学期开始就已经在做了，反响不错，同学们都很喜欢。每个学生，除了自身成绩外，都应该为班级，为学校做出贡献。你说是吧？”
“是。”
“本学期市里有个高校作文比赛希望你能参加，好好准备，为校争光……”
第一阶段，纪律铸造力量；第二阶段，团结铸造力量；第三阶段，行动铸造力量；第四阶段，荣耀铸造力量。那么现在，是进行到第几阶段了呢？一种空洞感油然而生，刹那间，心房仿佛被塞满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孙绪真渴望有人站能出来说明情况，比如，为什么这篇文章会被刊登在报纸上。实际上，薛敏的陈述令他茫然失措，这可是在谈论自己——但他对于用词准确的褒扬无所适从，这是自己吗，不可否认却也不敢认同。少年强化自己的感官，为此作出该有的反应，可对于荣誉他本能地想要拒绝。荣誉所带来的责任，他不愿承担，只想推脱。但是，这里没有开口的机会。
“……你要不负期望，再接再厉，写出更好的作品。”
校长闭合嘴唇，所有气息就此中断，孙绪真无法分辨这是谈话的间隙还是谈话的终止。他撑住椅子扶手，起身的同时向薛敏鞠躬致敬，然后离开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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