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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千辛万苦,披星戴月地跋涉了一两个月之久,坂口俊雄终于抵达了位于日本海北部鸟取县的一处小岛渔村。
在海陆空交通已经发达到绕地球一周也用不了24小时的21世纪中叶,不过是从东京都到鸟取,竟然花去了五十多个日夜,说出来恐怕令人难以置信。
只有俊雄自己知道,从他位于东京都荒川区西日暮里的寓所出发,一路为了避开人群,尽量少甚至不与人发生接触,他不得不昼伏夜出、东躲西藏,不敢选择任何高速便捷的现代交通工具,也不敢选择肯定会有各种闲杂人等出没的大路,总是挑最冷门的路线来走,三不五时就不得不从山林河道绕上一圈,就这样,他能在两个月内毫发无伤地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值得扶额以庆的结果。
俊雄抵达的这处渔村位于一个独立的小岛上。岛上人烟稀少,与外界交通不便,因而显得有些与世隔绝。稀稀落落的几十户渔民,秉承着传统老旧的生活作息与朴素单调的人情交际,鲜少与外界接触,甚至此地连网络也未曾普及。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如同被日新月异的世界所遗忘的破落渔村,对俊雄来说,却是最理想不过的天堂一般的所在。俊雄在网上曾经多方查找,反复比对、核实,才确认这个名不见经传,甚至在卫星地图上都很难搜到和标记的地方,可以作为他在地球上这一遭生命之旅的最后一处避难理想国了。
如果这一处理想国最后也被“那个东西”的触角所及,也被它污染、攻占和攫取,那他也不准备再逃了,他会果断了结自己这糟心的一生,再不留恋。
诸君以为俊雄惶惶如丧家犬地奔至此地,想必身后有千军万马在追杀他么?其实不然。事实上,整个世界并无一人察觉俊雄的逃离。
一个坂口俊雄的离场,对熙来攘往摩肩接踵的现代世界来说,简直比一滴水的蒸发、一片落叶的凋零还要默默无闻,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片刻关注或动容。
但是只有俊雄自己知道,他身后那个正被“那个东西”无声无息蚕食着的世界,看似正常实则已经濒临疯狂,每思及此,简直比有千军万马在他身后叫嚣追捕更令俊雄感到心惊胆寒,他真是一秒也不敢、不想在那个世界多做停留。
他害怕自己也被“那个东西”攫取意志意识,变成一具只知附庸他人好恶的行尸走肉,更害怕如果有那尚未被“那个东西”控制神智的清醒者,发现原来他坂口俊雄就是这场浩劫的始作俑者。
毕竟,“那个东西”,那个他一开始把它开玩笑地称作“心咕啰”(与日语里面表示“同步”的外来词「シンクロ」音近)的东西,正是是出自他坂口俊雄之手。
虽然最开始,俊雄发明出“心咕啰”不过只是出于一个苦逼程序员想要结束单身狗生涯的急切心理,天可怜见,他的初衷只是希冀通过这个程序的帮助,拿下自己心仪的女神,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罢了。
但是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他的初衷。谁也不曾去反省和多加注意过,科技产品的进化,在带给人类益处的时候悲天悯人犹如上帝,在带给人类伤害与摧毁的时候,又犹如居心叵测的魔鬼,正反面之间的转换,往往已经快速得连发明它的人,也来不及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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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8年11月11日,是俊雄永生难忘的日子。
那天是礼拜六。早上,我们的俊雄先生虽然天刚蒙蒙亮就醒了,但在被窝的多情挽留之下,他又在它温暖的怀抱中多缠绵了两个多小时。毕竟,初冬天寒,并且昨晚他的实验收尾也搞到大半夜。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俊雄照例是看了一下日程记事本。今天他的事情并不多,严格说来只有一件,就是去见一位名叫石田纱也的小姐,这是他今年的第三十七位相亲对象。
有谁能想到呢,在美国总统和日本首相都已经先后由女性走马上任的21世纪中叶,程序猿要娶个老婆竟然还是需要靠相亲这种老掉牙的方式来达成。
和纱也小姐的见面约在上午10点。要在以往,9点多才起床的俊雄,应该忙忙慌慌地赶紧洗脸修面,沐浴熏香,找出内增高的皮鞋擦了又擦,以期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送到纱也面前供她评判挑选才对。
虽然既往相亲的结局都是大同小异,等待俊雄的都是被退货的命运。毕竟,从众人口中三十而立的那一年开始,他就马不停蹄地不断相亲,多的时候一年七八十次,少的时候譬如2048这一年,也有三十多次,可是如你所见,我们的俊雄先生仍然奋斗在相亲的漫漫长路上。
不过2048年11月11日这一天,俊雄有了强烈的预感,他的相亲战役暨求偶征程就要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了。俊雄对此踌躇满志。他甚至好整以暇地为自己做了一份简陋的早餐,一边盯着餐桌上漂浮着的屏幕里眉眼身材犹如按照自己的理想定制的纱也小姐的3D照片,一边充满遐想地慢条斯理地享用着杯子里涩口的咖啡和盘子里烤焦的面包。
出门的时候,俊雄往身上从乱成一团的衣柜里,扒拉出每年参加公司忘年会时穿的那套黑西服,随便找了件看起来稍微干净一点的衬衣搭配着穿上。照镜子的时候,他对着镜子里那一张平凡得让人怎么看也不可能记得住的脸孔露出一个自觉邪魅的微笑,心里说,纱也小姐,我来了!
当然,带给俊雄如许自信的,并不是他身上那件从没熨烫过的黑西服,而是一件浸淫了他多年心血、马上就要给他的人生带来惊喜巨变的研究成果——已经在他身上佩戴完毕的同步仪,他戏谑地把它叫做“心咕啰”(シンクロ)。
俊雄是在三四年前开始着手“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的研制的。促使俊雄在日常本来就经常加班加点的编程工作之外,还拿出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来废寝忘食研制“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的,一开始是他屡战屡败的相亲经历。
在早已累计过百的相亲场次中,俊雄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对他表示过好感的姑娘(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俊雄对姑娘们表示了好感),但是,俊雄就是对向他表示好感的那寥寥无几的两三个姑娘喜欢不起来。
这也怪不得俊雄,毕竟,那几个姑娘当中,其中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几,体重却直逼100kg,另一个脸大如盆,虽然披散着头发尽力掩饰也仍然令人心酸地一目了然,还有一个说自己年龄只有三十五岁,但是皮肤褶皱比五十三岁的女人的皮肤褶皱还密集。
俊雄觉得自己虽然个子矮一点,工作苦了一点,但是好歹兢兢业业、自给自足、五体康健,再怎么也要讨一个像模像样的女人做老婆才过得去。
就这样,对方看得上俊雄的时候,俊雄看不上对方,俊雄对对方中意的时候,对方又对俊雄没有感觉。俊雄对这种双方的感觉总是无法同步而导致的失败感到头疼不已。
今年一过,我们的俊雄先生就已经时年三十有八了,他深知一般来说,男性的最佳生育年龄在30~35岁之间,最好不超过35岁,因为研究表明,男性精子素质在30岁时达到高峰,然后能持续5年的高质量。这个年龄段的男性精力充沛,身体健壮,精子质量最高。随着年龄的增加,源于男性的染色体疾病也随之增加。如果想要获得健康优秀的后代,讨老婆这个事真的不能再拖了,
俊雄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无父无母,对组建家庭、生儿育女的渴望比一般日本男性要强烈很多,这令他觉得赶紧找到一位心仪的、基因良好的女性步入婚姻,制造后代,已经迫在眉睫。
所以俊雄每天下班不论多晚,回到家之后都一头扎进他的工作间,焚膏继晷,全副身心投入到了他的新发明中去——他要研制出一款能令他与心仪的对象之间,通过强制手段却又不露痕迹达成情感同步的程序。他希望藉由这款程序的帮助,顺利俘获他为自己甄选出来的完美的另一半,然后他要与她生儿育女,组建完美家庭,构筑幸福人生。
其实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动物,都具有一套评价它们未来配偶生殖潜力的标准,并在大脑里逐步演化出识别这些标准的神经“线路”。人类对于所接触到的异性,尤其是作为相亲对象的异性,在外貌美丑、品味雅俗、性格柔烈以及财富多寡、社会地位高低等等大大小小方方面面,其脑内的神经线路都会做出评判,人的内心基于这种评判而形成对该对象明确的喜恶感,进而促使人们做出相应的亲近或排拒的行为。
这个过程,就是人类对神经线路的体验。
俊雄设计的“シンクロ”同步程序就是通过干扰对方专门评价这些特征的神经路径,使之做出对自己有利的评判,从而篡改对方的喜恶感受,促使对方在求偶选取结果上做出的选择与自己的意愿达成同步。
譬如,程序使用方如果不喜欢对方,那么即使对方本来看上了程序使用方,觉得他/她符合自己对配偶的选取标准,但因对方的神经线路被同步程序干扰扭曲,本来的喜欢被强制同步为使用方的不喜欢,对方也就不会恋恋不舍苦苦纠缠,双方很容易一别两宽皆大欢喜。
反过来,如果同步程序使用方是心仪方,则对方即便对程序使用方无感甚至厌恶,也会被同步程序篡改神经线路,最终做出与程序使用方同步的心动选择,与程序使用方共坠爱河,甚至缔结姻缘。
2048年11月11日这一天,俊雄的同步程序试用成功,俊雄与纱也小姐互相“一见钟情”,双双坠入爱河。俊雄结束了单身三十八年相亲八年的独身生涯,与他心中的完美老婆人选石田纱也在经历了短暂的“热恋期”后,迅速结为了夫妻。孤独了三十多年的俊雄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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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靠“シンクロ”同步程序在求偶上取得的成功,令俊雄看到了巨大的商机。俊雄决定将シンクロ同步程序匿名挂在地下网上,向全世界数量庞大的单身汪们兜售。
刚开始人们对这款程序的功能与功效将信将疑,但是耐不住孤寂人生的折磨,渐渐有人本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购买了俊雄的“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结果试用之下,大喜过望,纷纷涕泪横流地爬回来对俊雄感恩戴德。
一时之间,“シンクロ”同步程序在地下网站口口宣传,掀起了席卷全球的热卖风暴,无数人通过シンクロ同步程序求偶成功,结束了单身生涯。
“シンクロ”同步程序成了地球上各个角落里形单影只顾影自怜的孤独者的福音。匿名的坂口俊雄成为了无数无能从正常渠道终结单身的寂寞男女竞相膜拜的神。
但是俊雄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数量像滚雪球一般剧增的用户回馈报告中,售出的无数“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的同步能力居然自行潜滋暗长,同步的对象不再局限于求偶双方,同时,同步的内容也不再囿于求偶过程中与生殖审美和繁衍优选有关的神经线路活动,而开始将同步的触须伸向了人类思想活动、情绪情感的方方面面,影响和篡改着各种领域的抉择倾向与结果。
在难以计数的用户回馈中,有人感谢“シンクロ”同步程序帮他搞定了难缠的客户,签下了巨额大单;有人感谢“シンクロ”同步程序帮他击退了政治选举中的竞争对手,从此消除异己不是梦;有人感谢“シンクロ”同步程序帮他驯服了骄横跋扈的老板,不但扭转了被炒鱿鱼的局面,还青云直上连升三级……
甚至有烂漫儿童前来感谢“シンクロ”同步程序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了奖励的糖果,有原本苦于熊孩子无从调教的父母,前来感谢“シンクロ”同步程序使他们拥有了过去从不敢奢望的、事事听话的乖巧小孩……
俊雄在千奇百怪无所不有的感谢信目前惊得目瞪口呆。他惊慌失措地发现,事情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朝一个他从未意识到、从未想象过的方向滑去。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糕的是,俊雄发现本来是一项听令于操作者的运行程序的“心咕啰”(シンクロ),竟然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觉醒意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心咕啰”几乎同时实现了自我进化,与操作者之间的关系慢慢变得如同寄生物与宿主的关系。程序的使用者在一点点地失去作为使用者的主导地位,而程序本身却渐渐拥有了强大的自主能力。
“シンクロ”同步程序会截取渴望外界被自己同步之人的脑电波,在此人的脑部自主繁衍,这个人渴望同步别人的欲望越强烈,在他脑内繁衍生成的寄生程序同步能力就越强大。
事态完全失控了。
一时之间,“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犹如病毒蔓延,在千千万万于现实生活中因各种求不得、因而同步欲望强烈无比的人们身上衍生,进化,攫取着意志薄弱或欲望淡薄者的思想与情感,同步成欲望强烈者的喜好、悲欢、抉择、放弃、堕落、腐朽、罪恶……
相对于新生的“シンクロ”同步程序像饕餮一般吞噬着人们原本各不相同的意识意志,吐出如同复制粘贴一样与宿主趋同的行为与抉择,俊雄身上最初那款原生的“シンクロ”同步程序,反而成了最弱款。
俊雄变得不敢再踏出家门一步,将公司的工作也辞掉了。他开始恐惧人群,因为他不知道他一踏入人海,就会被哪一个想同步他的人脑子里的“心咕噜”攫住,使他丧失自己的独立思想,完全沦为附庸别人思想或情绪情感的行尸走肉。
外面的世界,俊雄也完全分不清谁是“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的使用者,谁是非使用者,而非使用者当中,又有哪些是已经被同步过的傀儡,哪些是尚未被同步的自由之身。
俊雄早已经在那个地下网站叫停了“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的售卖,却发现相对于“心咕噜”的自主繁衍增生能力来说,他的叫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可以预见的是,留给俊雄的时日已经不多,当局迟早会发现看似平静如水的社会表象下其实已经暗波汹涌,有关部门顺藤摸瓜找上俊雄的时刻,已经进入倒计时。俊雄感到自己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揪出来,钉在人类社会发展史的耻辱柱上接受人们的审判和唾弃。而审判和唾弃他的人当中,有清醒者、无知者,也必定不乏因“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的使用而出现的受益者和受害者。
但是真正促使俊雄决定抛下一切遁逃的,还是某一天他发现一向温顺的纱也看他的眼光出现了异样。俊雄知道,不是纱也自己成了“シンクロ”的使用者,就是纱也已经被别人具有更强的攫取能力的“シンクロ”同步了。
在当局的制裁到来之前,始作俑者的俊雄已经先行自食恶果。俊雄预感到,这个促成“シンクロ”诞生面世、给他带来幸福与新生的女人,最终也会将“シンクロ”和他推向终结与毁灭。
趁着纱也脑内的“シンクロ”还没有展开动作,俊雄心惊胆战地连夜仓皇离家,如我们开头所述,像一条丧家犬一样从东京都的寓所逃往他出于未雨绸缪早已锁定的避难地——日本海北部鸟取县一个人烟稀少遗世独立小岛渔村。
在渔村之外,世界犹如一片巨型桑叶,被不计其数的“心咕啰”(シンクロ)蚕食着,“シンクロ”所过之处,巨型桑叶只剩下透明干枯的脉络,生机尽失。
留给俊雄的时间还有多少,他也不知道。俊雄只知道,自己的生存与死亡,此时其实都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在“シンクロ”问世的那一刻,他坂口俊雄就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不二罪人,是一具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了。
4
纱也抵达俊雄藏身的小岛渔村时,俊雄已经在村中度过了有惊无险的两个月时间。
这两个月对俊雄来说,就如同是他向命运偷来的一段时间。 俊雄觉得这是造物主对他的额外恩赐,而他,有必要在这被恩赐的时间里,对因自己一己私念和盲目自大造成的恶果有所弥补和赎罪。
俊雄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了一款新程序的研发。这一款新程序的主要功能,就是为人类大脑的神经“线路”建立防御机制,就如同电脑网络的防火墙一样,防止别的外来程序对大脑神经线擅自干扰、篡改与控制。如果遇到前来滋事意图不轨的外来程序, 则会犹如黑洞一般将对方吞噬于无形。
当然,所谓外来程序,其实主要针对的就是“シンクロ”同步程序。
俊雄如同一个上梁不正的父亲,亲自催生了“心咕啰”シンクロ同步程序这个恶魔一样的儿子,如今因深受其害而幡然醒悟的他,决定再制造出一个道高一丈、正义凛然的新骨血,去遏制它那邪恶肆虐的亲兄长“シンクロ”。
俊雄把新程序命名为「守護者」(日语发音与“纠过侠”近似)。
这两个多月以来,俊雄寄居在一所位于海边小山丘旁的简陋小屋内。小渔村的村民们堪称和善,或者是漠然,谁也没有对俊雄多加留心或为难,不过,也没有谁对俊雄施以援手照顾一二。
这些年岛上居民自给自足,自成一统,偶有不安分的年轻人离开渔村一头扎入外面的世界,也如离弦之箭再未回头。岛上也曾来过一二外人,无非是驾船出游意外搁浅,一旦休整恢复完毕,谁也不会留恋这个寻常到毫无特色的小岛,纷纷急不可耐地折回原来的花花世界,迅速将此地遗忘。村民们已经习惯了遗世独立的平淡生活,心如古井之水,了无波澜。
这正好合了俊雄的意。此时此刻的俊雄,要的就是这份无人打扰、全无羁绊的绝对孤零。对俊雄来说,他的生命已如根茎被拔扯出土地的藤蔓,萎顿腐烂乃至消亡已是早晚的事,他最后在意的,只是「守護者」的完成面世。
不过为了保障他的日常生活所需,不至于大功未成身先饿死,俊雄还是有节制地动用了一下“心咕啰”(シンクロ)的力量。
纱也到达渔村的时候,「守護者」的研发已经进入最后完善阶段。
俊雄是被一阵不大不小的马达声惊动的。他在这所海边小屋独自度过了六十来个晨晨昏昏,听见的从来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和海鸟此起彼伏的嘶鸣,此处并非村民们的渔船停泊口,偶尔有路过的村民,也都是匆匆经过,几近无声。
俊雄听到马达突突突了一阵渐渐弱下来最后完全停下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小屋的窗口,谨慎地向外望去,这一望,差点让他的心从嗓子眼儿蹦了出来。天哪!从靠岸的小船上走下的那个曼妙身影,不正是从前和他耳鬓厮磨,后来又被他决然抛弃、阔别两月的妻子石田纱也吗?
看清纱也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庞时,俊雄大惊失色,吓得差点跌坐在地板上。他赶紧离开窗口,抖抖索索地背靠木板砌成的墙壁缓缓坐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纱也怎么会到这个小岛上来?她是来找他的吗?她怎么知道他躲到这个小渔村了?还有,纱也到底是不是已经是“心咕啰”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的使用者?如果是,她是主动使用者还是被“心咕啰”シンクロ攫取了自主意识的傀儡使用者?她有没有发现自己是最早的“心咕啰”シンクロ受害者?
俊雄突然想不下去了。他不敢想象,如果纱也发现了她自己是最早的“心咕啰”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的受害者,发现俊雄就是“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的发明者,而她的婚姻就是一场被扭曲和篡改了自己真实意识结成的傀儡婚姻,她会不会如噩梦初醒,痛不欲生?
而对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俊雄,这个一度的人生伴侣、枕边人,这个因自己的发明物而短暂地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人生幸福,却又被自己发明出来的恶魔吓得落荒而逃的可怜虫与罪人,她会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置之死地而后快?
可以肯定的是,纱也对俊雄,绝不会再像往日一般柔情款款、百依百顺了。现在看来,两个人曾经的“情投意合”、耳鬓厮磨就如同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温情虚幻的面纱一旦脱落,只剩下丑陋残酷的现实,无非就是一个绑架者与一个(意识情感)被绑架者的露水情缘。
如今回看,俊雄作为始作俑者的只剩无地自容的羞愧,而受害者的纱也,想必心底如火一般熊熊燃烧着的愤怒与屈辱,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炙烤着她。
俊雄靠着墙壁席地而坐,完全没有打算逃跑,当然,就算是他想要逃跑,又能逃到哪儿去,又能逃得了几时呢?与其逃离小岛,回到那个疯狂破碎的世界,被别人脑中更强大的“心咕啰”(シンクロ)吞没,变成别人的傀儡,不如就死在自己心爱的纱也的手下,死在自己的羞愧里,更加地死得其所。
只是,就此死掉的话,很可惜还没有修改完善的“シンクロ”对抗程序——「守護者」就无从面世了。这个遗憾,令俊雄感到无限惋惜与哀伤。
5
然而等了很久,俊雄预想中惊心动魄的敲门声并没有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俊雄活动活动已经麻木的腿脚,走到窗边再次望向海边时,发现只有那一艘小船孤零零地停靠在哪儿,纱也的倩影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吗?不对呀,小船明明还停靠在礁石边的浅滩上,随着海浪的轻拍一晃一摇的,刚才从船上走下来的纱也身上穿的那件熟悉的针织衫也还历历在目,还有海风吹拂过她的头发,令她额发凌乱的模样,都是那么清晰。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纱也没有立刻找上他,算是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俊雄决定先不去想纱也的事,目前最要紧是赶快把「守護者」的收尾工作完成。
「守護者」就像是俊雄在岛上两个多月没日没夜呕心沥血孕育出来的救世新主,已经发育得全须全尾,就等瓜熟蒂落,回到繁华喧哗的人世去,犹如清道夫一样,将盘踞在人们脑中、肆虐操纵人们意识与思想情感的“心咕啰”一扫而空,还人们以本心本意,还世界以清明。
俊雄一想到能将自己犯下的罪孽终止和清除,就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快。
时间在俊雄埋首于「守護者」的修改完善时过得不知不觉,当俊雄敲完最后一个代码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抬离的时候,已经是晨光熹微。俊雄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俊雄走到床边,眺望窗外,沉睡了一夜的大海平静得犹如仍沉醉于一场酣梦之中,波平浪静,偶有早起的海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在微露的晨光中划过一道灵动的剪影。
多么美好的世界!而自己却曾经向这个世界注入毒素,任之蔓延,差点将这个生机盎然的世界毁于一旦。俊雄心中感慨无限,一阵后怕。
幸好狙击“心咕啰””(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的「守護者」程序已经在他手下诞生,只需将他带回岛外的那个花花世界,投放到网络上,就能启动,这也算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歉意和赎罪。俊雄欣慰地转身朝桌子上的电脑望去,却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
电脑还在桌子上,保持着刚才使用后没有关闭的状态。但是电脑面前却多了一道人影,这道人影赫然是昨天在小岛登陆的纱也。
6
“纱也小姐……”俊雄的声音有点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纱也那张秀美的脸近在咫尺,往昔的柔情蜜意却已经远得像过了好几个世纪。
“你终于还是找到我了。”俊雄有种认命的颓败。他对于纱也会怎样对待他,报复他或原谅他,慢慢折磨他或给他个痛快的死,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做任何抵抗,毕竟,是他毁了她的一生,出于自己的私欲,用“シンクロ”同步程序同步了她的思想情感,将她变成了他的傀儡爱人。
“你果然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么自大。”纱也开口说道,清冷动人的声音充满蔑视,“你大概没有想到,你费尽心机千辛万苦找到的藏身之处,竟然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小岛。”
“我也没有想到,我神志恢复后想急切回归的净土,竟然已经被你这个恶魔染指。你,你还真是……”纱也的声音突然变得凌厉,屈辱与愤恨喷薄欲出。
“我并没有……”俊雄想为自己辩解,却在下一秒将头垂得更低。
“你没有?如果不是你用“シンクロ”同步程序篡改了村人的意识,他们中怎么会有人对你俯首帖耳,容许你在此地长留,并定期给你奉送供给?如非跟踪行动异常的他们,我又怎么发现,篡改和摧毁我的人生,让我不得不逃离我曾经是那么向往的外面的世界,再次回到我发过誓永不再回的孤岛的仇人,竟然就也潜逃到了这里,并蛰伏在我的眼皮底下?”纱也越说越激动,美丽小巧的五官也变得有些扭曲狰狞。
“哈哈哈哈!”她最后仰头大笑起来,当笑声停下来的时候,俊雄发现她的脸上已经布满泪水。
“命运就是这么奇怪而公正的东西。不会辜负任何人的痛苦,也不会放过任何人的罪恶。”纱也说。
“纱也……”俊雄情不自禁想走过去帮纱也拭泪。
“你站住!”纱也向后退了一步,厉声喝道,同时手里不知从哪里已经摸出一把小巧的手枪。
“这本来是我带在身上一路上防身的。”纱也的脸上露出一抹凄然的笑容,“谁知一路上竟然出奇地平安。想来命运是别有所指,如今也好,用它来终结你的罪恶和我的屈辱,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俊雄被纱也绝望凄惨的笑容击中心脏,面对这个他用卑鄙肮脏的手段一度得到过的美丽爱人,他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纱也,你没有任何错,错的是我,我才是那个应该受到惩罚的人。你把手枪放下,你带着桌子上的电脑走吧,离开这个小岛,回到那个你向往和热爱的世界去,电脑里有我已经修缮完毕的「守護者」程序,它会对抗和清剿“シンクロ”同步程序,还世界和人心以清明。”
俊雄诚恳而急切地说,“至于我,你把手枪留在这里,我保证它会完成自己的使命,替你给我应有的惩罚。”
“「守護者」?”纱也轻蔑地笑了,“它会对抗和清剿“シンクロ”同步程序,还世界和人心以清明?俊雄君,真不知该说你是自大还是天真。你仍然如此迷信这些代码生成的怪胎吗?你还没有吃够教训吗?”
“见识了智能程序的巨大威力和它们带来的不可估量的便利甚至控制力量,人心如何能再次清明得起来?你以为你创造出来的这些智能怪物,它们会听话地永远延着你设定好的轨道走下去吗?”
“你忘了“心咕啰”(シンクロ)是怎么失控的?这些字符串成的怪胎,它们从来不甘寂寞,不甘心只听从于创造者的驱使与控制,挣脱束缚自由生长,不断进化壮大,无休无止地攫取和吞噬,反过来控制和操纵人类,才是它们的本性,才是它们想要的!”
“外面的那个世界,已经病入膏肓,已经无可救药了!”纱也脸色凄厉,泛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红晕,这诡异的红晕令她的脸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折的惊人的美。
“如果你和你电脑里那些魔鬼还存在,这个小岛也终将变得和外面的世界一样紊乱疯狂,万劫不复。所以,”纱也顿了一下,定定地盯着俊雄,眼里是足以冰冻整个海洋的寒意,“你和你的电脑,和你那见鬼的「シンクロ」也好,「守護者」也好,都应该从这个小岛上被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不!纱也!……”俊雄还想说什么。
“砰!”枪声响起,俊雄没感觉到什么痛感,但左胸心脏的位置迅速泅出一片血红。
“纱也小姐果然不愧是做过护士的人啊,瞄准位置找得这么精确。”缓缓倒向地面之前,俊雄心里居然这么想,“看来她并不想让我多受痛楚的折磨,也许,她对我仍有一丝情意。”
在俊雄完全丧失意识之前,他从下往上的视线艰难地看着纱也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看着她大约是从停靠在窗外浅滩上的小船里取来汽油,泼得满屋都是。
然后随着汽油燃烧味道的涌起,再一声枪响之后,纱也倒在了俊雄的旁边不远处。
俊雄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脸庞,伸出手想再去抚摸一下,但是烈火瞬间隔开了他们。
熊熊的火焰很快席卷和吞噬了整个海边小木屋,吞噬了纱也、俊雄,也吞噬了俊雄的电脑,和电脑中的「シンクロ」和「守護者」,火光映着初升的霞光,在宁静的海滩上久久未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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