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小说】傻笑（之九）

九

自从接手张师傅的社保案子，我就发觉自己陷入了一团乱麻之中，每向前一步都感觉到来路不明的牵牵扯扯，丝丝缕缕缠绕四肢，看似柔弱无力，却让人忙乎半天还原地踏步，想努力撇开这些似有若无的牵绊吧，可千头万绪，竟然找不到从何动手，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虽然现在因为阴差阳错的诸多因素，张师傅他们不经诉讼就有了一个值得期待的结果，但它的后遗症这才慢慢显现出来。

你知道的，我一直认为，走司法路线不一定最好，但它就像患者进规范的医院，经各项检查确诊，是什么病，该吃药还是该手术，都会有一个明确的交代。通俗点说就是：即使死了，也明白是怎么死的。

而不走司法，则像是找江湖游医治病，当然也可能药到病除，但他几乎不可能确诊，只能叫你先吃几副药来看，边看边治，今天一个偏方，明天一个秘方……按当今科学理性看，简直就把你当小白鼠了。然而，游医游荡，信这一包药的小白鼠还真不少。

一进入事务所，就被穿一身职业正装的小主任马律马律地叫停，问什么事儿，她面有难色，说可能需要耽搁你一会儿时间，意思是需要慢慢座谈。跟在她身后，被她浑圆的臀部所吸引，西装短裙做得太省布料了，让她小心翼翼的步履想快都快不起来，而脚下的一双高跟鞋可可可地敲击着马路不太老实的心鼓。

我只好抬头，仰起脖子来，长吸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走廊两边墙壁上的装饰版画，中西杂陈的拼盘风格，有正宗的杨柳青，有西方印象派的神秘莫测的构图，谁知道什么意思呢，有几个人在意它呢，不过是装饰。

我没想到的是，小主任竟然回过头来，一边走，一边扭过身子，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感冒了，身体是否不适。我赶紧上前两步与她并排而行，告诉她，我马之路怎么会感冒呢，马踩不烂、车压不破的国家马路，质量好着呢。我的贫嘴自嘲，让小主任笑呵呵的。

一坐下来，端起她递过来的一杯水，喝一口，端正身板等待小主任意料中的谈话。但她今天没有随即坐下，而是拾掇清理着办公桌上的文件资料，然后再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可是新情况啊。往日，她有什么事就直接交待了。显然她还没组织好语言，不知道该怎么开启一场她颇感为难的谈话。见她不知怎么开口，不如革命全靠自觉，怎么能让美女难堪呢。

“小主任，是要谈张师傅他们的社保案吧？没什么关系，你随便说，我有心理准备。”

“马老师，我一向尊敬你的，把你当前辈呢……”

“快莫这么说，莫把我说成老马或马老了！我还在围城外流浪，还没生个儿子取名小马路哩，还青春着呢，还想再活五百年哟。有话就直说，莫客气！”

“哈哈哈，马老师真幽默！好好，马老师，事情经过是这样子的。昨天，司法局来电话，要所里拿出对你的处理意见来，紧接着，公安局又来电，叫你把社办案的材料交上去。我及时给周主任作了汇报。”

“哦哦，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了。”

“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不过就是写写认识什么的。周主任说了，叫我帮你拟一份，你过过目，签个字就行。他还不知道你？说曾经的学霸，什么没学会？就是没学会写检讨写保证。”

说到这儿，小主任笑了，笑得节制礼貌，很甜美知性的那种，那就不像小敏笑得肆无忌惮，像一片野火烧不尽的样子，令人恨不得跟着她一起在漫山遍野尽情打滚，摔下悬崖也在所不惜。而明欣呢，如果处在小主任的身份，会怎样？一定是睁圆一双杏眼，望着你，要么一眼望你心里去，要么让你把她看个清澈见底。

都想了些什么呢，马之路同志？我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回到眼下的问题上来。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起身踱到窗边，站在二十层的写字楼上，俯瞰楼下的街衢，大街上滚滚的车流，立交桥上移动的人流。我多想大吼几声：我到底哪里错了？我对你有意见！我的热脸贴在了谁的冷屁股上啊！我觉得只有这样子喊几声，才足够抵消心中无尽的郁闷。

但我却又觉得无用地吼一吼，矫情。你知道的，真要让我吼几嗓子又吼不出个啥子。我有自知之明，我就像一个不甘被岁月埋没，实际上却已过气的明星，真要登上舞台去，除了激动得四肢抖颤满含热泪，别无所能。唉唉，这一次，马律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了！

手机响起，小敏打来的，我回头给小主任抱歉一声，退出，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接听。

“什么事啊，小敏大人？”

“什么事？你装傻吧。你们律师事务所没给你说？”

“说了，写检讨，深刻认识、反省，像个小学生那样流眼抹泪承认错误，保证下不为例，请求老师原谅呗。”

“马路，你不要这个时候耍贫嘴好不好？”

“好好好，你说，你那边得到的是什么消息？”

“据一位副局透露，政法委书记大发雷霆，对此相当窝火，说要深挖背后的各种社会势力。据说，首先要查到底是谁通知的那些境外媒体，然后查谁是事件的策划者组织者，还有你和明欣两个，到底在此事件中起了什么作用……”

“哦哦，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嗯嗯，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我好着哩，我反正就一条任人踩任人踏的烂马路。哦哦，有人敲门了，拜拜拜拜！”

拉开门，是小主任，拿着一件文稿进来。

“不好意思，马老师，打搅了，周主任在催，你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麻烦你签个字。我半个小时后来取。”

“要得要得，我签了字给你送过来就是。”

“那就麻烦你啦！”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小主任脸上涂抹的脂粉，那真是皇帝他妈——太厚了。她脸上本有些雀斑的，今天竟然毫不见影，像是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通通都覆盖得严严实实了。而口红抹得呢，红鲜鲜的，让人想起诗情画意的“雪里红”三字来。但是，你知道的，雪里红是一种野菜，没有雪，更没有红，听上去很美，等你见到它的样子，徒使人生出名不符实的满心失望。我们的生活大抵如此。

翻开“马之路就9.12群体事件的经过说明及认识”，都定性为群体事件了，来势凶猛啊。小主任写得还行，什么地方该详细，什么地方该简略，不愧是文秘专业的毕业生。至于认识部分，她尽可能大而化之，泛泛而谈。写得好，用不着修改，我立马签字，正要给她送过去。有人敲门，不等我喊进来，就自个儿推门进来了。

“马之路同学，来客了，来客了！”

“什么客？”

“《红尘客》记者明欣，不是客？”

“哎哟喂，什么风把明大记者吹来了？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子，感冒好了？”

明欣淡妆浅抹，光彩照人，面部表情细腻丰富，眉眼之间洋溢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喜悦。她从坤包里取出一叠百元钞票，往桌上一丢，吓我一跳。

“你点点，看看是不是50张？”

“怎么回事，明记者给马律行贿来了？”

“是啊，莫非老天爷只准你马律行善，不准我明记行贿吗？张师傅说，那个工友已经办理了医保，又得到市工会和红十字会的捐助，治病不愁了。”

“哦哦，那真为他高兴啊！这个事嘛，我看你一路跟踪，舍身忘命，肯定会有大作面世了，出来了送我一本？”

“唉，莫提了，主编随手翻了翻我的提纲，就直接毙了！他说，他还有两年退休，惹不起麻烦。你想看我的文字，就只能买张机票飞香港去看了。”

“但是，我觉得哈，这次，要不是你参加，张师傅他们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不是我不相信你，马律，你又不是不懂，这种事在目前，走诉讼怎么走得通嘛。如果诉讼都能解决问题，我看那么多上访的可以休矣，哪里还用得着信访局这一个机构啊。”

明欣这个话，严重打击了我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的自尊和自信。看她说得眉飞色舞志得意满的样子，我马律当然不便于与她争论。她的观点代表了时下大多数人的意见，而且她又正好用自己的经历验证了这一点哩。

但是，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固执己见，作为法学院毕业生，近乎偏执地相信，只有法律才可能带来长治久安。算了，不说这个话题了，说多了头疼。还是回到眼前吧，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活在当下。告诉你，当下的明欣，因为面带喜色，言谈举止开朗明丽了许多，神情与小敏就更多了几分形似和神似呢。

钞票有了，美女有了，恰恰又到了饭点，我当然得找个餐馆好好喝一杯了。问明欣想吃什么，火锅、汤锅、热菜？或者西餐？对于吃，明欣似乎不太爽快，犹豫半晌，才选择了热菜。

理由一大堆：火锅太过油腻，吃过之后，浑身一个烟熏火燎的气味儿；汤锅呢，取决于调料，调料不好的话，一锅菜全是白搭。西餐呢，她说她不喜欢吃个饭都得动刀动叉的，那感觉不像在温馨的餐厅，而在血淋淋的屠宰场啊。嗯嗯，说得好文艺，不愧是舞文弄墨的女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