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的终结

作者: 花尾狐 | 来源:发表于2019-02-10 08:56 被阅读84次

小县城睡得早,短针点到九,大人们就催着孩子上床。不是没有理由,早睡有利孩子大脑发育,确乎有科学根据。沾了点儿科学的边,争论的人不免低声,何况对科学一无所知的孩子。孩子闹着跳着哭着终于挨到床,咿咿呀呀半个小时,夜晚才走到到寂静边缘。

这时,美君也拥有自己的时间。白天,属于公司,夜晚,属于孩子。这会,她属于自己。美君脱去黑色大衣,搁在洗得泛白的沙发靠背,换了双蓝色花边麻质拖鞋,去浴室洗澡。这一连串动作,是无意识。她的大脑,在想一件事。这事,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也不打算和人谈起。

她的身材还保持得很好,除了腹部有剖腹产留下的疤痕,胸还是胸,胳膊还是胳膊,腿还是腿。这得益于她每天练习瑜珈的习惯。她不喜欢运动,也不爱跳舞唱歌,只有瑜珈,深得她心,一练就是十年。十年了,她从一个细高个的姑娘,变成现在这样一个细高个的少妇。

她的人生,说不上坎坷,也不算顺利,就像爬了一坐不高不矮的山,出了点细微的汗,心跳加速了几秒。翻过山头,她的人生就翻了篇。有时候细细思量,自己都不知道当初为什么结了婚,又为什么会在这个城市生根。

她一个人在房间睡,爱人在另一个房间。大概是一次醉酒后,爱人想要和她亲热,而她正好来了大姨妈。一番言语攻势你推我拉,爱人抱着被子进了另一个房间,第二天都没有想着要换过来。

那一晚,美君睡得天昏地暗。她梦见自己睡在几百层厚的白色被子上。一朵朵洁白的棉花在空中打转,转得她很快进入梦境。

一个白色的梦。什么都是白的,连身子也是白色。天空中有天使飞来飞去,不是长着翅膀的丘比特,是古代穿着水袖跳舞的仕女。长而宽的水袖时而触地,时而扬举,不可思议的好看。看得久了,她翻个身,瞅见被子下面是豌豆大的人群,火柴盒样的房子,吓得连忙直起身子。这个时候,梦也醒了。

有一天,爱人回来,身体带着香气。美君断定出了问题。直觉。无法解释的直觉。有一次,香味迎面而来。拥有香味的,是个女孩,大概还在读大学,胶原蛋白满满的脸上,是没有特色的五官。美君手脚无措,蹲下身,去理孩子错乱的头发。他们在寒暄,等她不情愿地立起身子,爱人把女孩推到她面前,说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女孩直棱棱地看着她,眼睛象两道强光,搜寻她的心思。

美君和爱人相遇在一个旅馆。她出门忘带门卡,懒得与前台交涉,一个人坐在旅馆甬道上皮沙发上,等待同伴的归来。她坐了十来分钟后,开始慌张,保养得很好的旧楼,地毯吃没了足音,静悄悄地密不通风。她想起一部电影。女主角坐在空荡荡的实验室,外面是一双双冷峻的眼。

美君期待的同伴没有回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孩。男孩一年后,成为她的爱人。美君记得,爱人看见她的一瞬间,眼睛亮了一下。

就是这一亮,让她接受男孩邀请。她从男孩房间出来,同伴已经回来。她和男孩保持联系,沿着正常的轨迹,约会,吃饭,睡觉。他们谈婚论嫁,都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不会有第二个故事。

美君躺在床上,旁边是睡得满脸通红的孩子。她给孩子松了松被子,摸了摸孩子发烫的脸颊,心里涌起一股柔情。柔情没有持续十秒,她的心思回到原位,想着自己的恋爱。她的恋爱,始于一个月前。

她抱着孩子,坐在公交车上。孩子不知吃了什么东西,闹肚子疼,嚷嚷着要下车。美君无奈,提前一站下车。等孩子好了,她又不舍得花那一元钱,勉力抱着孩子回家。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还有人走,仅仅是一两个人,聊胜于无。她是个做母亲的人,胆子比以前大多了,对于再黑的夜,也不以为意。走着,走着,脚底一空,眼前是没有止境的黑,耳边是呼呼的风,脑门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头痛欲裂。

袁宏,是她醒来后看到的第一张脸。她的眼睛寻找孩子,袁宏指了指她旁边,她才意识到孩子在旁边睡着,通红的脸蛋,均匀的呼吸。袁宏毫不掩饰对她的爱,即便孩子醒来,他也热切地看着她,就像爱人第一次看她那样。

最初的印象是袁宏有点奇怪。他穿着长袍,脸上架着一幅圆形的眼镜,乌黑的头发一边倒地向后梳着,油光可鉴,苍蝇飞上去都要担心打滑摔跤。

美君正思量,一个护士装扮的人进来,“您的夫人可以出院了,您呆会过来办下出院手续。”护士看了看美君,侧过身子对袁宏说。袁宏答应着,跟在护士后面出去了。美君怀疑自己仍在做梦,狠狠地用食指指尖按进皮肤里,痛感立刻生成。她又转身去抱孩子,小声呼叫孩子的小名,孩子迷迷蒙蒙睁开双眼,随即又合上,陷入沉睡。

美君仔细打量周围,这的确是一家医院,简陋不堪的医院,刺鼻的青霉素霸占了空间。一声惊雷响起,过一会儿,袁宏慌慌张张出现,“快走,日本人又在丢炸弹了。” 美君全身虚弱,任袁宏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撑着她走出医院。

袁宏的住所不比医院强多少,一条细短的通道尽头是厨房,通道旁边开着一片门。门里面摆着一张高脚床,床上面是摇摇欲坠的蚊帐。桌上摆着说不出的点心,一本书,写的是繁体字,美君看了半天才认得是“天演论”三个字。

“现在是什么时候”。“晚上啊,素兰。”“你叫我什么?素兰?”美君怀疑耳朵出了问题。

“对啊,素兰,你不会病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吧。”

美君仿佛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

“”民国二十六年啊”。袁宏体贴地帮她把外套脱下,挂在墙壁一根钉子上。

美君懂了。穿越。从2019年穿越到1936年。再看身上穿的衣服,是一袭布旗袍。恐怕不管怎样解释,美君也无法说服袁宏,她来自未来。孩子在哭,抱着孩子,她问袁宏,难道这也是你的孩子么?袁宏仰起了头,喉结上下滑动,笑声迭出:“哈哈,夫人,你可真是傻了呀,这不是我们的孩子,难道是从街上捡来不成。”

揣着疑惑,美君睡了。这一睡,美君又回到了2029年,熟悉的家,不再熟悉的爱人。然而这边一睡,又回到1936年,袁宏的家。

临睡前,她坐在窗前梳头,楼窗下临一个美发店,一股子染发药水的气味升上来,缓缓的一轮一轮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些。一楼的房子走起来不费力,重点是便宜。现在房价腾腾腾地往上涨,到处都在建房子,拆了旧的建新房,人总要住的,不愁没有人买。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脚步声,咳嗽声,接着房门开了,爱人走进来。爱人的名字叫陈思。陈思中等个头,长圆脸,眉眼中间偏左一点,是一颗石榴籽般大的黑痣,这使他多了几分硬气,有几分男人样。然而除了这,也没什么了。美君一直在等陈思摊牌,但是没有。陈思从来没有提,他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自以为的好,他不知道美君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说出来。

美君从前在朋友间常听到这一类的事。有些夫妻吵吵闹闹走过去,还有一部分夫妻,各自分飞。美君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哪种。谈恋爱时,陈思不多说话。结婚后,陈思也不喜言语。美君自己也不健谈。她属于火种,需要别人点燃。陈思也是。两颗火种在一起,等待对方的点燃,结果谁也没有燃。

孩子出生后,家里的生气本来要多些。但孩子还没到说话的年龄,身为爸爸的陈思看不出孩子哪里可爱,回家后第一件事是看美君母女一会,便把自己关在房间。美君翘着小指,小心地不让面膜水滴在身上,温热的脸一下子变凄凉。等揭开面膜,从镜子里,她看见陈思坐在她新换被单的床上,一只银手链在手里转动着玩。

手链是袁宏套在她手上的,洗澡的时候随手取下放在床上。民国的手链,自然是老古董。她想起陈思如果问及手链从何而来,自己该如何回答。仓促之间,她哪里想得到好答案,只得先发制人,随便诌了些话与陈思闲聊。陈思果然放下手链。一番闲聊后,陈思竟然慢慢踱到美君身后,伸手抚摸美君的双肩,还把嘴凑到美君脸上,轻轻触碰了下。

这是个信号。美君不知怎样应对,好在陈思没有进一步,转身出了房间。美君长嘘口气,爬到床上,努力使自己睡着。现在,她的心思都在袁宏身上。她要梦去里,去民国,去1936年。她终于睡着了。

也许是袁宏眼里的那抹光,或是袁宏把她捧在手心,怕冰融了似地小心呵护。然而爱情归爱情,生活却是苦的。袁宏在一家中学教书,一个月的开销,随随便便就没有了。天气也是更冷的。更要命的是,马上要打仗,而她的民国丈夫,是一个激情的共产党。

美君对袁宏的后半生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婚姻中一串微红的烛光。虽然陈思没有让自己陷入单身母亲的境地,而且还有复苏的希望。她缺乏的是浪漫的爱。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女人,既没有胆子出墙,又没有智慧重塑亲密。于是,她在袁宏身上寻找未来。她是想与袁宏过一生的,哪怕战火迷离。

美君在当地县志上找到袁宏的名字。

袁宏(1902-1937)字述而。今石林乡温溪村人。父会文,务农。家贫,幼年即过继叔父会江为子,得有上学机会。不久,叔父母相继去世。民国四年,由本族众会资助,考入宜章中学。民国10年考取国立武昌师范大学。学习期间,因政局动荡,曾中途辍学,其间在省立第一女中,鸿声中学、中安中学任教。1937年因病逝世。

美君看得触目惊心。袁宏死了,她还会在吗?还要留在民国吗?还要经历解放、文革吗?她不敢想下去。她所有的愿望,就是和袁宏和在一起,那刚刚点燃的烛火,小心地发着红光,终究要被恶风扑灭。她睡觉时抱着袁宏,想把袁宏一起抱到未来,可是等她醒来,还是一人。她又去找穿越之洞。她相信存在穿越之洞。那天抱着孩子一起掉下去的,不就是穿越之洞吗?

凭着记忆,她找到那个失足跌落的洞。那是个下井道。井盖好好地安在地上,看不出一丝缝隙。但若井盖是开的,她敢下去吗?美君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唆使袁宏迁家,搬到远远的地方去。袁宏每天与她入睡,喜欢搂着她的腰,头使劲往她脖子下方蹭。每逢他的头发抵到她鼻子下方,散发着荔枝味的头发,她便侧过头去凝视镜子里的自己。镜里的自己是满足的,愉悦的,可是也带着不知所措,觉得自己不配。查了县志之后,不知所措换成坚定毅然,似要施行催眠:我一定能行……我一定能行……

她的精神在他的抚摸下丰满了。她一天天计划着,她的言语像小鸡身上的羽毛,越来越多,撒娇就是菜里撒的小把盐,每天都要来一些。她的计划,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两人搂着,搂着,极力嵌到对方身上。终究两人湿漉漉地分开。静了半晌,他拈起落在他肚子上的一根长头发,放在她的胸上,低低地道:“我们可以去哪里呢”。

她没回答。她坐起来,接过头发,把头发放在两人中间,看它左右轻晃,“我数十下,放开头发,如果头发掉在你身上,听你的,掉在我身上,听我的。” 她知道他会同意的,他希望她每天脸上都有笑容,果然,他坐起来:“不能使诈哈。”她不动,口里念着数字,数到十,手一松,头发落了下来。

头发落在袁宏的手边。但,这是不算数的。美君依然鼓动袁宏离开。先是说上海,后来又说去重庆,还有说到香港。说到最后,袁宏答应了,可是坚决等到教完一学期再走。美君想着离1937年还有半年,只得让步,巴巴希望日子快走。

民国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以前看书,那个时代给她的印象是:黑白,无声,惊慌,战火,小脚。然而她与袁宏的生活,充满市井生活味儿。她最喜欢去到街头,看各种人的生存。人人是瘦的,大人和孩子,鲜有胖人,个个精神又是极好,有希望地生活着。街面是石板条铺的,下雨的时候,泛着闪亮的光,照得人的脸,像打了高光。美君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的女人,但是自从恋上袁宏,终日密谋挽救爱人的生命,觉得自个儿的重要,愈发精神饱满。

日子一点点溜走了。这边沉沦,那边欢喜。她只愿这边睡久一些,那边睡短一些。以前孩子九点上床,现在七点就开始打发孩子,完成所有流程,摞倒在床上,自己也蜷成一团,赶进梦里。那边睡前,必与袁宏有说不尽的话,撒不完的娇,仍然觉得夜短,死命撑着眼不睡。

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永远和袁宏在一起。

早上趁着陈思没起床,孩子送去奶奶那,她去公司请了假,身边带着安眠药,打算找个旅馆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住过旅馆,她没想到旅馆需要身份证才能入住。她茫然坐公交车兜了一圈,在湘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终于还是回了家。

从前美君很少进陈思的房间,因为忙着照顾小孩,忙着新的恋爱,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

陈思没有在房间,这让她心里放松些。然而没关的电脑屏幕吸引她的目光。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密密麻麻的代码下面,是一张袁宏戴着鸭舌帽的照片。她看过袁宏这张照片,她还笑他像某个电影明星。即便美君如何健忘,她想起一年前,陈思曾告诉她,他正在负责开发一款虚拟游戏。再往前翻,袁宏与她的交往,全部记录在电脑。

美君回到自己房间,接了一杯水,把安眠药倒在手心,一粒粒数着,三十六颗。她分了十次,把这些药吞进去。在把自己整齐地放倒在床上的时候,她留意到床的两边有两个极其小心才能看到的红点。这两个红点,呈一条直线,不偏不倚地正中她的额头两穴。

夜幕降临。刚刚获得虚拟游戏大赛第一名的陈思,打开房门,走到床前,平静地看着一脸幸福陷入梦境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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