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胡全儿同那两人出来,穿灰挂皂的打过招呼,闪在胡全儿,躬身一揖道:“先生请了,妹妹请了!”那姑娘看胡全儿一笑,没理会,同了众人,重回到凉亭里面落座。
姑娘跟胡全儿对面,两旁贴着穿灰的和后来的姓朱的。推几口茶点,姓风的起道:“朱兄,适方才白兄献了雅对儿,说‘一轮孤月,半宵残烛,偏挑两腮桃红’,您给对对。”姓朱的望望两旁,瞧姑娘一眼,挑杯放肆道:“如此,朱某献丑”,起身来,绕在亭子一侧,略略思考思考,“一抹新枝,更升弦月,独照双玉良辰”,“好,好,好”,姓风的拊掌起立,留姓白的与姑娘一起,赞叹道:“真可谓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恭喜贺喜白兄与胡姑娘”,不想那姑娘红脸,愤愤离席道:“朱兄,只说过来茶饮,谁知要来风月,奴家小呢,不敢承应!”当即挂了脸色,转出要走。
姓风的阻拦,“诶?妹子,妹子,此言差矣!想我白兄也自风流倜傥,儒雅端正,怎不配得你胡家?”胡全儿一听对了,只身横挡过来,“待着你的,算干嘛的?既是我家妹子不允,便强霸么?恁地说,俺可要护短儿了”,“你家妹子?”“不错!都是我胡家人哩,五百年来一家!”“呸!若论短长,就还是我耷拉孙儿,某便不才,痴寿一千五百”,说完看另外两个,同声也道,“寿该两千四百”,“寿长一千挂零。”
胡全儿大惊,心说坏了,“别是碰着甚么妖精了吧?”挂念姑娘,挽她袖子,往后急急站道:“呸!想我家门前的上马条石都够五千来年,还不是掴打踢坐,值个甚么?”一味充愣,边喊边退。不看身后那姑娘,口里咯咯咯地笑,拉着胡全儿,随他指挥,便不害怕。
那三个见说,恼羞成怒,欺身上来,抓了胡全儿一把,横外一推,丢出去老远。胡全儿好半天起身,一闻,“诶?身上咋这么味儿呢?”再一探胸口,嚯!才自己在草窠儿里拉的那点儿轮回之物,半点儿都没糟践。嫌恶恶心已极,胡全儿没跑,还在亭子外头,见那三个扳扯姑娘,姓风的狠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便不客气,即就入去洞房,做俺嫂子罢!”
胡全儿大怒,一把撸干净拎来的灯笼,抽灯杆儿与那三个周旋,来往之间,惹得朱姓之人性起,举手一指,平地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多时,风中现了一物,迎风就长,横竖几丈开外,平蹚的地面之上,一片片树断根折。
风止沙息过后,再瞧那物,浑身黑鬃,横粗滚圆,四蹄尥跑,青面獠牙,头至尾不下三丈六,蹄至背足有一丈五,眼赛铜铃,声若洪钟,在地上不住刨着蹄子,嗷嗷狂啸,运气藏身,作势就要冲过来。唬得个胡全儿早便三尸神出窍,堆尿成一个儿了。停停,胡全儿撕心裂肺地发喊:“甚么人救我?这咋就撞上这个对头星了。”
恍惚之间,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就听身后高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少要担惊,不要害怕,贫僧到了”,说话间,打胡全儿身背后疾驰来一个大和尚,白眉白须,皱纹堆垒,一身百衲僧衣,手持金刚禅杖,踏步如电,顶着那怪,使禅杖奋力一击。耳轮中就听得砰地一声,地撞山摇。再看场中,那怪倒在尘埃里,现出真身,好个硕大无朋的大野猪。
胡全儿感谢,看看左右,甚么树啊,凉亭啊,哪儿哪儿都没了,同被火烧的一样。胡全儿纳闷,施礼问白眉老僧,“大和尚请了,小子多谢救命之恩,但不知——?”老僧颔首,“问那两个夯货?”往旁一指,“看这不是?”胡全儿上眼,只见身旁一株红枫,一株翠柏。老和尚起身,抡禅杖,噗噗铲下,树身上都淌出血来。跟着怒骂道:“混账的东西,不学人性,专学人情,那伦理纲常可是你等要得的?姑念尔修行不易,不然一并铲了!”骂完铲完,说也好怪,那树竟无风自抖,也不是疼的还是悔的。
老僧转谓胡全儿,“老衲法广,在这山寺里面,早知这有两棵老树成精,炼化人形,常又来个野猪滚蹭,故此结好,奉其为长。经年盘踞在此。总因无害,感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其一条生路,不想就生出祸患,惭愧惭愧,我之过也!”
胡全儿再拜叩谢,起身左右撒摸。老和尚长叹口气,“都说西方极乐,唯有红尘不舍”,打个稽首道:“那畜生,还不出来?”听声儿没动,转去一棵树后,老和尚拎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狐狸出来,望胡全儿眼前一扔,“便是你胡家妹子”,那狐狸可怜,攀在胡全儿身后,前腿儿扒着裤脚,眼泪汪汪看着。
少待,老和尚端详胡全儿正色道:“施主,看你脸色不大对啊?好同撞了鬼魅一般,阳气不张,隐隐而衰”,说罢掏出一粒膏丸,“乃是我佛门里行阳之物,你且服了”,话落,又提过来金刚禅杖,对那小狐狸,往下要砸。
胡全儿心疼,横挡在老和尚身前,“大和尚慈悲,且饶她一命吧!”“嗯?”老和尚愠怒,举势停道:“不可,此行妇人之仁,施主,躲开了”,说着话,一扒拉胡全儿,扔去一旁。胡全儿不顾疼痛,一骨碌身又起,横举灯笼杆儿,连滚带爬地护在老和尚杖下。只听砰,哗啦,胡全儿杵个腚墩儿,怀里仍抱着狐狸,不肯撒手。
老和尚暴怒,“娃娃,这骚狐狸今日里不除,他年必成祸患”,说罢再要举铲。仓皇之际,就听老远飘近来一个耳音,“呔,什么人猖狂胆大,还不放下吾儿?”循声而至,倏然过来一个美妇人,望胡全儿两望,跟大和尚怒目相对。
“好,好,好,来得好,便要替天行道!”大和尚铲下,妇人抽剑躲闪,边打边还念叨,“好贼妮子,一眼没看住,便要跑来撒疯,这可知道厉害了?回头看你爹爹责罚!”全没理会和尚,三五下走过,毕竟道高一筹。那和尚不敌,败下阵脚,倒拖了铲道:“那公子,顾你不得,保重!”
妇人也不去追,回转身形,一把揪着小狐狸,打量胡全儿两眼,“你——?唉!冤孽啊冤孽!”摇头叹口气道:“可是陆老道叫来的?”胡全儿讶异,张口不能说话。只看妇人飞升,“我天劫在近,不能相顾,既他说了,照去做就是”,又那怀里的小狐狸抻头来望,被狠拍一巴掌道:“还嫌不够罗乱?”言讫而去。
一片山林,转眼只剩了胡全儿一个,四外望望,胡全儿心道:“此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管是什么开洼野地,连夜便走。”抹回身找到小月亮门,依旧回来这家。
他脚往东跨院里一迈,直觉内中不静,隐约听有妇人浪笑之语。往左抬脚,听在右边,往右抬脚,听在左边,便大起胆子,正中挑了一间,舔舔唾沫,捅破窗户纸,塌腰蹲身,睁一目眇一目,往里观瞧。这不看则可,一看差点喊出来,只见同来的那个,正在床里翻滚,依依啊啊,闭着眼,恣情享受。
又过去旁屋,床前搁有酒菜,隐约有女子声音,“公子,就陪奴家再喝一杯嘛!”但闻人声,不见人影。床头的还呼应,怀中有搂的抱的,一扬脖喝尽了杯中酒。胡全儿大骇,“怪不得不愿走哩?”暗里叫苦不迭,“要赶紧去寻个趁手的”,这说胡全儿胆子就算够大的,换二一个也站不起来。挨排儿转过,又进去西跨院,堆放皮货那屋。
推开门来,胡全儿瞧不真亮儿,蹚着脚往墙根儿划拉,走两步,冷不防踩动一物,听呻吟有声,胡全儿妈呀一声蹦开,不叫嘴捂着,非炸了不可,“啊,啊,啊!”半晌无事。低头再凑近些,见地上躺着一个。胡全儿上前,战兢兢拉一把道:“可是个人,还是个鬼?”“我是人呐!”听声音气若游丝。这才仔细去看,见是文生公子打扮,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文生公子氅,腰扎板带,背弓挎箭,俨然一个游兴打猎的,“既是个人,怎好这副模样?”
那人不语,呆呆望着胡全儿,半晌,猛挣扎起来,紧扣住胡全的腕子,指甲快抠进肉里。另手交递一物,两眼死死盯住胡全儿,口中嗫喏,似有托付之意。胡全儿分辨不出,勉强答应,那才放手,再见已溘然而逝。
胡全儿呆望手中,低头见是一枚翡翠扳指,又摸那人身凉,呜呜哀伤不已。扼恸之间,但觉肩头一动,胡全儿不敢回头,慢慢转项扭眼。只看肉色全无,惨白一只血手,指甲劈裂,根根透骨,晃里晃荡,紧扒着胡全儿肩膀,搬来动去,摸摸索索。胡全儿的后脊梁沟儿都凉了,当便嗷一声炸开。
这正是:“心中有善日行稳,动去无恶夜安沉,从来只把心端正,哪惧神鬼欺上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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