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耀四伯不吃饭了。”
广州大晴，室外吊车轰鸣，头戴金色头盔的工人跃步十米高空，持电锯，修剪枝条，巨响之下，假槟榔茂盛的枝头只剩下一搓鸡尾。
家里一样大晴。天气难得好。
周云跃（方言中，云跃念荣耀）四伯夫妇栽了一上午的玉米。趁着日头正晒，回家歇歇。
村子的春天到了。春天一到，桃花就忍不住外放，方圆百米都闻到花开扑腾的声音。山里山外，遍是种植玉米的人。这会儿也回到了家里。小憩一下，吃午饭。
看到爸发在家群里的消息，心中慌张一闪而过。不安像一条裂纹，如头发丝般，在墙上孕育出来。
四伯病了吗？“不吃饭了”，幸而不是“走了”，不是“老了”，不是“不中用了”，只是不吃饭，还有生机。
我家群里近来只发与小人丁天天有关的事，即便在平时，别人家也很少出场。这回却出现得如此突兀，我想一定有不太好的事发生。但我不敢问出了何事。有些事不问，便以为是天色尚好的。
妹妹却问了。生病了吗？
爸从井里出来不久，在回家路上。他说，没病，一头倒下就不行了。
不安倚着缝，双手后撑墙，弓起背，双脚使劲蹬缝的另一边。不安生长。
我打开家里的摄像头，如果人影往来匆忙，有惶恐之色，那就真出事了。阳光照在院子的一角，刚好把水坛子拢入其中。有人背着一大捆枯黄玉米秸秆从院里走过，像一头悠闲的猛犸象。两点多，阳光潮退，周清跃三伯悠然走来，手里捞着一件衬衫，晃晃悠悠，左顾右盼。
我回过神来，又往论文里沉下去。
树木掩映的院子里延出来长长一条小路，一个瘦高的男人穿着一件青色衬衫信步走来。衬衫随风飘摆，力道轻巧。眼神炯然，头发灰白，不苟言笑。看到人来，便站停，眼皮轻轻一挑，眸子星月般，望着你，嘴唇微启，拟出一段清轻的笑。他问候：林儿！我问候：四伯！
只此一句，盖无多言，但你觉得够了，交谈恰当好处。
我写不下去论文，开始回忆这个沉默的男人。他沉默，沉默到比春天的花开还不经人意。腰杆总是挺挺的，像一杆枪。时穿一套绿色大衣，像军装一样的大衣，独自一人在村里的小路上散步。他走在那里，却像没人走在那里。抬眼望着山，望着远方，好像有一个分明的去处，却又总是走到山边就回来，一样的眼神望着家，望着屋顶的炊烟。
背着双手，走得那样慢，那样悠长，脚总是直提直收，像原地踏步的步子，迈大步则大腿引动起来，与小腿呈一弓状，像行军。
我时常看到他走在路上，仿佛从一开始就已经走在路上了，还要走下去。我看不透他，太像一段谜。
我们两家向来交好，他家伯娘与我家妈妈关系异常好。人家与人家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女人家之间的关系。他家有丁点好吃的，时常想着我家，风雨夜雪地送。我家如是。
妻子能干，好交道，他一脉沉默寡言的，手头功夫却是一流。自家新房，一人一钉一铆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无人不佩服。90年代，村里人家穷得叮当，他家已经有彩色电视了。四伯长得挺拔，脸瘦而方，一派正气，年轻时必英俊轩昂。
心里总是不安，我又打开摄像头。这一幕，直把我不安的裂缝推垮了。家里门开了，爸站在门前，正与王德前说话。墙边靠着一张圆桌。不一会，王盘着圆桌往四伯家走去。
这是借桌。只有大事发生才会借桌。我知道，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了。
爸刚出班时，打开手机，十多个未接电话。爸给周辉兵（四伯之子）拨回去，兵哥在上海打工。一个劲地哭。爸知道大事不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四伯上天楼的时候，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太阳底下了。太阳照着大地，把灰色的水泥板映得金黄。他背着手，依旧那么慢悠悠的。突然，他弓身，右手抵喉。
高处的人家看到他弓下身，以为在呕吐。复一看，满口满口的血。众人急奔去。不到半路，四伯仰身撒手倒地，不动了。
山里山外，院里田间，人们搁下手头活，闻讯赶来。人说，未尝不好，没灾没病，没去医院折腾，只一刹那，不痛苦。
晚上，爸从四伯家回来，我拨通了他的电话。我们闲聊几句，空白一段时间，然后爸说，四伯走了。虽然我已经猜到，虽然“走”这个字不如“死”力道强，但正是这约定俗成的委婉，才构成了明目的一击。
随后，爸讲起了那段谜。
很小时候，四伯的父亲便去世了。那时他家在酒坊头。后母亲嫁到大石盘，随去。十六七岁时，当兵入伍。扛过枪，也曾筹谋，上过战场，打过敌人。建功立业，升到不小级别。再往上，将来是个将军说不准。
家里妻子一个，拉扯四个孩子，还有母亲。没日没夜挣公分，依旧忙不过来，养不活。走投无路，家书一封一封地发，催夫回家。四伯终于退伍了。我家爷爷将自家地分给他，动员大伙到山下帮忙扛木梁，又帮他把房子立起来。一溜新屋，方形，二十来米长，可观。
只是这退伍终究成了一生遗憾。多年后，四伯娘在我家妈妈面前倒苦水，说早知道当初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一个人有很多种可能性，其中有的是谜。一段谜有很多种可能性，走在人世间，每个人都怀抱着一个谜底。
这种事说不准的。爸说。他正在看《人世间》。我说这剧好看，刚好也是周家。整部剧都是谜。
那段路从此清清明明了吗？
可人类啊，是喜欢生活如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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