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经（1）

“什么是妖怪？”

青牛精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是在一万年前的某个早上。

那个叫翠云的人族少女，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刚从水塘里爬上来，全身沾满了烂泥的自己。

当时的自己，只是一头出生不久的牛犊，刚开始似懂非懂地感精化气，自然无法回答这个困扰过很多大人物的问题。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自己的其他兄弟，在水草丰盛的大地上，自由自在地放纵四蹄的时候。

只有自己，慢吞吞地，驮着背上摇摇晃晃的少女，像一只年迈的老牛。

青牛精不明白，骑在自己背上的这个人类——这个总是穿着翠绿衣裳的少女，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追问这个问题？

但让它感到更加费解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这个不喜欢像她的族人一样骑马，却偏偏喜欢骑牛的少女，为什么每次都能从几十头牛里面，一眼找出藏在牛群里的自己？

大概只有它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弱弱小小，似乎自己轻轻一头，就能撞飞的少女，甚至比她那些以膂力著称的哥哥们，力气还要大上许多。

每当她手搭凉棚，看到远处出现一张生面孔，那对力气大到惊人的小手，就会用力扳着它头顶那两只还没有完全长好的牛角，兴奋地催促着它，让它更快向前奔跑。

尽管被摇得晕头转向，它仍旧拼命地撒开四蹄，红着眼睛，喷着白气，跌跌撞撞地驮着背上大呼小叫的少女，不要命地向前冲去。

那双小手的力气好大，大到让它有些为自己的牛角担心。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并不是一种多余的担心，没过多久，它头顶那两根命途多舛的牛角，就只剩下了一根。

因为这场“灭顶之灾”，它一连数日都没有离开过牛圈。

当它终于开始接受现实，却惊恐地发现，那个自从掰断了自己一根牛角，已经消失了好几天的少女，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重新回到了牛栏前。

她有些腼腆，却又忍不住好奇，翘着脚，望向圈里的牛群。

无论是正在抵角的，还是正在吃草的，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

在她灼热的目光下，牛栏里野性难驯的牛群，忽然像潮水一般，散向了两边。

躲在牛群中的青牛精，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失去了掩蔽，被这个变化弄的措手不及的它，愣在了原地。

少女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着它看。

发现了不妙的青牛精，拼命地在牛圈中奔跑，它顶着自己唯一的独角，想重新回到牛群。

可是，迎接它的是一双双同情的眼神，以及一对对坚硬的牛角。

无计可施的它，绝望地转回头，看到少女已经熟练地打开牛栏，笑嘻嘻地站在了它面前。

少女拍了拍自己的手，想把它从牛圈里拽走。

为了保护头上仅剩的牛角，这个惊魂未定的家伙，无论如何都不肯迈步。

为了表达自己做好了反抗到底的态度，它索性闭上眼睛，屈膝而卧。

任由那两只小手，不断地在自己身上摩挲，却无动于衷……

然而，当少女七手八脚地爬上了牛背，并且熟练地握住那根仅剩的牛角，原本打算以死相抗的青牛精，只好认命地低下了自己的牛头。

一只手抓住它的牛角，另一只手揪住它颈上的牛毛，只不过被它颠下来两次而已，这个心思灵变的少女，很快就解决了缺少一只牛角，所造成的骑乘问题。

相较于她那些拈花弄草，嬉戏蝴蝶的姐妹，以及整日在田间奔跑，舞刀弄枪的兄弟，这个游手好闲的少女，似乎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什么是妖怪？

这个困扰着少女的问题，在四海八荒，五岛十洲，早就已经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答案：凡不归属于人神两族，试图要感精化气，解脱生死的存在，便可称之为妖怪。

作为一种悖逆天道轮序，遭人神共弃的存在，世间的妖怪大多或藏于山，或潜于渊，轻易难见。

这里虽然叫做“牛栏山”，却只有牛栏，没有山。

距离村寨，最近的一片山脉，就在西南一百里之外。

但是这座村寨里的人，顾守着几亩薄田，只是汲汲于生息繁衍。

在他们有生之年，从未离开过这片村寨。

包括她的双亲在内，少女翠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从未见过真正的妖怪。

每家每户，都是如此，世世代代，概莫能外。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那只被她骑了很多年，甚至还掰断过一根牛角的家伙，就是这片土地上，唯一一只感精化气的妖怪。

当她知道的时候，那只唯一的妖怪，也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