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后,远离故乡的埃里克曾无数次忆起父亲带他出海劫掠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一切才刚刚开始,天地还像刚刚开辟出来一样崭新。长船上半数都是初次随父辈出海的孩子。当年轻的大海第一次翻起浪来向他们示威,他们只会笑得更大声。而他们的父辈则聚拢在桅杆旁的船长身边,吼出赞美诸神的歌谣。
父亲当年是天生的领袖。他比岛上最高的人还高上一头,提起斧子谁也挡不住。他教导人们怎样从风浪里捕鱼,怎样在砂石上播种。饥荒来临前,也是他造好了岛上第一条长船,倡议岛民们一起用刀斧谋生路。“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他说。即使最寡断的人也立刻抛下渔网和镰刀追随他。
父亲的长船在海上兜兜转转。在东方,他们碰上同族。同样粗砺的语言,同样瘦狭的长船,同样警惕的眼神让他们互相敬而远之。在西方,则是广袤无垠的水面。没人敢抛下导航的海岸线把自己放逐其中。传说比日落更远的土地上遍地黄金。埃里克的哥哥西格德曾表现出前往的兴趣。“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他这么劝说父亲,于是被父亲一耳光打得流出泪和血来。向北航行不久就会碰到封冻的海面。在连绵的冰山间,只有巨大的鲸类游弋。于是父亲每次出海只去南方,去狩猎那些满肚子货物和异乡人的大船。
埃里克倚靠船舷。船舱的泥泞里,各色首饰散发着脂粉香,装满谷物的袋子浸着脏血。埃里克盯着这堆东西,仿佛它们刚刚凭空出现。尖叫的女人和虚弱的男人,冰冷的海水和温热的血液。第一次狩猎没给他留下太多印象,相比之下,出海前夕的记忆更加清晰。
这次出海前夕,父亲把老人丢进了海里。那个盲眼诗人,埃里克无数次流连于他的歌谣。巨人、诸神、英雄。在他的竖琴间,时间像沙子流走,无数个世纪的爱恨情仇汹涌而出。在傍晚冰冷的海风中,他听到父亲问了些问题,以及老人对问题的答案。然而事后他只记得父亲下了命令,两名忐忑不安的水手便把他扛起,抛入海中。“历史已经写就,墨迹已干。”老人在水手肩头嘟囔,“我又一次淹死在海中,而你将淹死在自己的血里。”“残废才当诗人”,父亲把斧头塞给一旁的埃里克,“明天跟我出海。”
这天下午没有风。水不动,云也不动。太阳西斜,长船好像夹在两面互相倒映的光亮铜镜间。
海面在落日余晖下,几乎是抽象的,好像梦境。在海天相接的那条金色缝隙中生出了一个黑点,晃动着逐渐长大,成为一条长船。当那艘船渐渐驶近、显出船头的龙首和垂挂的帆时,船员们还在庆祝取自南方货船的丰盛收获。终于有人吹响了号角。“一条长船”,那人说。“挂着临镇的旗帜”,另一人补充。船上的气氛凝重起来,只剩下检视武器的叮当声。有人挤过嘈杂的人群,到船尾的沙堆生火,在装满海水的铁盔里煮了些蘑菇。诸神就在汤里,大家都知道。
那艘船更大,船上的人也更多。那些人的刀斧和盾牌火一样闪着光,看不清他们的脸。
接舷了,两条沉默的船撞在一起,水做的天空荡开涟漪。一块不容两人并排的狭窄踏板搭在两船之间,成了晃动的战场。敌船上,有人一声不吭地站上踏板,静静等待。
所有人看向父亲。
“在我回来前,长船是你的了。”父亲对西格德说。哥哥已经出过几次海,被海浪锤炼成了一块黑瘦的铁。此刻,他左手环抱未婚妻格蕾,右手紧握着斧头。船员们看向哥哥,哥哥看向父亲,父亲面对踏板的方向。
有人递上冒热气的铁盔。父亲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将里面脏兮兮的蘑菇汤大口灌下。他的眼角流下泪来,身体因过度的药物刺激止不住地战栗。然而他直起身,拿起剑盾,走上踏板。多年以后,埃里克每每回忆至此,总觉得那时的父亲好像一棵梣树。他结实地扎根踏板;他的盾牌木屑飞溅;他的身体被斧头劈砍,流出红色的树脂。他发出莫名其妙的怒吼,却和梣树一样对一切毫无察觉。他不知疲倦地挥舞长剑,让一具具尸首从面前落入海中。直到他的身体在刀斧下分崩离析。
父亲死后落入海中。在血做的天空里和被他砍死的人们轻轻碰撞。踏板这一端空了出来。
船员们看向哥哥,哥哥看向格蕾,格蕾仰望哥哥的眼睛。她的目光凄楚绝望,像灼人的炭火。
“长船是你的了。”哥哥对埃里克说。船员们看向埃里克,埃里克看向哥哥,哥哥面对踏板的方向。
“我的?”埃里克羞愧至极,总想着自己没法和哥哥相比。然而西格德喝干头盔底的蘑菇汤。他左手接过格蕾递来的盾牌,右手抄起斧头,以一种可怕的热情跳上踏板。他劈砍活人也劈砍死人,让血顺着发束和甲胄流淌。他啃咬血肉也啃咬自己的盾牌,把碎木和牙齿和血吐出。踏板变得像屠夫的砧板一样黏滑,黑色的碎肉纷纷从板沿滑进海中。埃里克咬紧嘴唇免得自己吐出来。这种生理上的厌恶将与对蘑菇汤的记忆一起,永远铭刻在他心里。
然而哥哥还是死了。他的头蹦跳着落进船舱,渴求的眼里映入金色的天和金色的云。格蕾向前摔倒,将头捧到手中,就像捧一颗果子。她轻吻着他的头颅。渐渐变冷的嘴唇有一种苦味。
格蕾拽起西格德的斧头。在她冲向踏板前,三个男人合力将她拉了回来。踏板这一端空在那里。
船员们看向埃里克,埃里克看向格蕾,格蕾俯视头颅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淡蓝的蜡烛,用蓝色的细齿在埃里克心里啃咬。
“长船是我的了。”埃里克慢慢地说。他决心要从容地起身,走向踏板,被砍成几块,然后享受格蕾的目光。就像歌谣中一样。然而当他试图站起,却并没有成功。瘫软的双腿拒绝负重。他几乎气得落下泪来。说到底,他还不过是个孩子。
之后的一切恍如梦境。船员们一个又一个站上踏板,然后栽进海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味。他们满心指望死后受人歌颂,然而多年以后,埃里克惊讶地发现自己记不起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姓名。单调的击铁声持续着。偶有尸体砸破红色天空,发出叮咚一声响。直到最后,一切终归沉寂。“我们赢了!”有人冲他的耳朵大喊。
一具具尸体被从温暖的粉红色海水打捞上来,剥得像新生婴儿。剥下的东西全都用来加高货堆,而尸体本身像吃剩的果核,被整整齐齐地码到敌船上,任其随波逐流。“他们死得英勇,将永世在英灵殿里享受战斗和欢宴”,有人说。“大家都知道”,众人附和。
于是生者划起桨,将死者静静抛下。
死人的血潮向海中沉下并扩散。三两条鲨鱼从深海而来,徒劳地撞了几下长船的船底。它们在漂浮的长船周围兜兜转转,最后仿佛想起什么更重要的事,径自游开了。
2
埃里克已经在汹涌的波涛中漂流了两天两夜,许多次预感到死亡降临。
自世界尽头远道而来的广阔风暴在两天前掠过灰暗的海面。巨浪先是温柔地托起他的木筏,然后才将它摧毁。他被久久打入幽暗的水下,身受重压,无力上浮。当他的手终于抓到一块木料,立刻像骑马一样翻了上去,竭力喷吐肺里的海水。巨浪把木料忽上忽下地抛掷,有如秋天的北风吹动原野上的蓟丛。稠密的蓟丛随风摇摆簇拥,木筏的残片也这样在风暴中互相碰撞。
当第三天的黎明探出她玫瑰色的手指,风暴停息下来。他看到了陆地。然而那不是他期待已久的浅滩——目所及处,尽是巉岩绝壁。巨浪裹挟海中的一切,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他一次次趁巨浪把他抛起时用老迈的双手攀住悬崖,又一次次被卷退的潮水从礁石上扯下……
雾渐渐散去……
“所以,你是北方人?”一个声音说。于是埃里克从炉火边的卧榻坐起,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身处木屋之中。红色的炉火影影绰绰地搅动着屋中的黑暗。隔着明暗的火和灰色的烟,他看到声音的来源。那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妇,浑身上下各种亮晶晶的首饰在昏暗中不辨颜色。一个南方贵妇,埃里克猜测。他其实并不真的在乎对方是谁。“有人从悬崖边发现你。”老妇接着说,“所以,你是谁?从哪来?”
埃里克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故事很长,也许它是我做了一辈子的梦。”他最后说。“你可以从头讲起,冬夜漫长。”老妇在长凳坐下。炉火散发出燃烧雪松的香气。于是埃里克往火边凑了凑。他开始讲述,火焰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影子。
“据我记得。我是一个船长,也是船长的儿子和船长的弟弟。父亲和哥哥战死后,长船是我的了。我们遵循古道。男人在岛上耕种在大海捕鱼然后死掉,女人躺在鲜血与痛苦的床铺上挤出短命的孩子。等到夏天,不论男女孩子都会坐上长船,驶向南方。一些人会因风暴或刀斧葬身大海,剩下的会满载货物归来。”
“父亲和哥哥死时我还小,没人认孩子当船长。我从那时就已懂得了劫掠是怎么一回事,杀人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未喜欢杀人,但那时我别无选择。直到多年以后,当我浑身是血地走下踏板时,我才第一次赢得船长的称呼。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西沉的太阳点燃大海。血给我戴上暗红色的面具。‘打扫战船。’我走下踏板。‘明白,船长!’有人说。我哈哈大笑,笑得像酒鬼,像疯子,但我的部下们和我一起笑。我在他们的笑声里孤独得像块冰。格蕾冲上来给了我一个一生难忘的吻。她有炭火的长发和烈酒的嘴唇,她的气息好像海面上暴晒的藻类。她的目光和当年看我哥哥西格德时一模一样。然而我知道她爱上的只是那张血做的面具而已。”
埃里克望进火里,试图从燃烧的迷宫中找寻昔日的幻象。老妇站起身,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于又坐下了。她用猫头鹰般的眼睛紧盯着他。
“两个月后,我结婚了。我的新娘有水银的脖颈和弓弦的腰身。而我稀里糊涂地沉浸在偷来的幸福中。她的身体是一座祭坛,让我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惧怕死亡。如果那艘船不来,我会把面具永远戴下去吗?我不知道。”
“我们的长船曾无数次突袭南方。拣中一个远离城堡的沿海村落,像海潮一样将它淹没,再像海潮一样迅速退去。我做梦也想不到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他们就像暴风刮来的一样。我在海滩上看到一具烂了一半的尸首,当天晚上就梦到用死人指甲做成的大船。事情发生在凌晨,就像海啸发生前一模一样。黑蓝色天空的深处莫名传来铁链挣断的响声,近海的海水像浑汤一样沸腾着吐出溺死的鱼虾。远方的海浪中,一个木制的龙头摇摆着撕破暴风雨前灰暗的云幕,钻了出来。紧接着,船头又从云雾中拉出狭长的船身和一张宽广的帆。”
“我大吼着,依次踹开熟睡船员们的屋门。村里一半的人都跟我举起盾牌,一字排开,等候那条长船靠岸。”
“然而,长船满不在乎地靠上沙滩。那是一艘精工细造的船,似乎不是造船工人的产品,而是细木工人,甚至不是细木工人,而是乌木工人的作品。这条船像是从梦中而来,乌黑、锃亮、肃穆、轻捷。黑云压着它的桅杆流过。它静静地停在那,好像一座异教神像。”
“一个男人跳下长船,缓慢而庄重地走来。海风扯起他黑色的长袍,海浪冲刷他钉了铁掌的皮靴。珊瑚在他脚下破碎,地面震颤不已。我不断说服自己这是风暴和海浪的缘故。他就这样径直走到我面前,像座山一样遮挡了我的视野。‘嗨。’他说。他用悲伤的眼神缓缓扫视着我和举盾的村民们,又扫视着我们身后那些破破烂烂的木屋。‘西格德?’我放下武器,难以置信地问。”
“在风暴来临前,我把他和他的船员们请进我的长屋。他粗壮的胸背几乎挤不进门,屋柱和房梁在震动中摇摇欲坠。他解下黑色长袍,在火堆边坐下,那上面满是白的盐渍和绿的苔痕,像小船的帆。他的脖子勒着一圈古怪的项链,双臂和胸前覆满葡萄藤般花纹繁复的刺青。他的身体被海风和烈日染成了棕褐色,横亘着丑陋的伤疤,像风化的巨石。他的船员们有着不同的肤色和发色,却同样消瘦而健壮。他们在门边立成一排,不动,不言,不笑,铁铸的一样。”
“他说的母语夹杂着听不懂的黑话。在一片暗无天日的雨林,他曾率领土著起义。他们驱使长牙的巨兽,沿途踏碎猩红的颅骨和金色的水蟒。在一座无始无终的死城,他曾染上致命瘟疫。街角、台阶、庭院、楼阁,到处藏匿着绝望的抓痕和让人滑倒的蛆虫。吐舌的野狗跟在摇摇晃晃的病人身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他的商队被一支游牧民族的军队强行收编。那些骑射手驱赶编成队的战俘,就像狼驱赶羊群,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月夜,他的长船曾击溃远东的船队。那些船能在大雾中辨明方向,用扑不灭的火焰点燃大海。”
“世界就这样在我眼前缓缓展开,让我头晕目眩。雨在屋顶敲出闷响,长屋好像暴雨中的航船。西格德试图说服我加入他的船队前往西方。当我回答这种事情需要请神灵决定时,他的大笑声几乎盖过了屋外的风暴。‘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他的身躯在狂笑中颤抖:‘你是想听我这么劝你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神,’他说:‘石头刻的神、颜料画的神、由人装扮成的神、没有形体的神……我统统知道。我见到人们向他们献花,以他们的名义征税和屠杀。我听到人们用几十种语言向他们祈祷:保护我的钱财!保护我的生命!保护我不要碰上西格德的长船!’他狂笑不止。‘结果呢?’他指向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它由无数钱币串成,圆的、方的、贝壳状的、刻着各种花纹的、金的、银的、铜铸的——死死勒进脖颈粗壮的肉里。‘我砸掉他们的祭坛,抢走他们的贡品,杀光他们的信徒。他们中没有一个向我抗议。’”
“他黑色的瞳孔深处看不到一点残存的信仰,只有无尽的虚无。我拒绝出航,格蕾也拒绝了他的示好。于是西格德露出嘲讽的冷笑。他转向他的船员们——他们马上搬来些湿淋淋的箱子,摆成一排,依次打开。屋里的火堆骤然失去了光辉。各种珠宝沾着各种颜色的雨水,像星辰一样照亮了整个长屋。他表示这些都是我的了,不过,格蕾要上船跟他走。”
“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我还没有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就已经向他扑了过去,左手在前,右手探向腰间的匕首。然而他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提了起来,又一次把我变成了发抖的孩子。他把我的头一次次撞到墙上,直到我再也站不起来为止。我看到他把格蕾扛在肩上,在那群杂种狗一样的船员簇拥下向长船走去。暴雨轰鸣。格蕾用力捶击着他的头颅,可那个巨人不为所动,反而无声地咧嘴大笑。我瘫在地上,浑身哆嗦。我看着他们没入黑色的雨幕。”
“第二天,雨停了。我把西格德的珠宝分给我的船员。他们的眼睛被映出各种颜色的光。‘西格德的船上还有更多,追上他,东西都是你们的。’”
“我的长船驶向西方。”
3
“最初几日没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阻碍。我们沿劫掠时惯常的航道南下到多年前父亲战死的地方,从那转而西行。连续几天都是顺风,长船如一把利刀飞快切开海面。我们坚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西格德。”
“然而很多天后,我们才再一次抓到西格德的踪迹。那是一艘搁浅的货船,船头嵌进礁石,船尾和夕阳一起泡在血红的海水中。船帆被死亡的阴风扯得七零八落,桅杆被海蠊蛀蚀得千疮百孔,再也找不到曾经的航向。我们找遍全船,终于从灰尘和老鼠堆里翻出了一个活人。那是个穿鲜红马裤的南方人,躺在一堆船板上。他已无药可救,腰间见骨的刀伤被老鼠啃得像朵手掌大的玫瑰。他死前的呓语细若游丝,但我还是从中分辨出了‘西格德’和‘冰岛’。”
“对那时的我来说,冰岛就是世界的尽头。那里的大地是凝固的熔岩,凝固的熔岩翻起石头做的黑浪,石头做的黑浪上铺满蓝色的冰雪和粉红色的苔藓,冰雪和苔藓被硫磺味的蒸汽烫熟。这些传说我自孩提起就耳熟能详。我是从父亲和哥哥那听来,他们又是从海上听来。‘谁知道冰岛在哪?’我问。‘西方’,大家都知道。‘很好,那就把船往西边划。’”
“西格德有他的东方玩意儿导航,而我只有一笼乌鸦。每隔几天,我会放飞一只乌鸦,看着它飞到比桅杆更高的地方。乌鸦看得比人远。它飞去的方向就是陆地的方向。有时乌鸦飞回船舱,我就把船继续往西边划。”
“由乌鸦领航,我们划过一个又一个岛屿。天空在我们身上旋转,曙光和暮色交替。我记得长船到过半淹在海水中的珊瑚礁。我们捕了很多凶猛的海豹,直到油和血从船舷溢出。我记得长船曾停在温暖的小岛。有毒的深紫色葡萄闪烁着阳光。几个贪食的船员在葡萄藤间发疯而死。而当长船终于靠近冰岛,我看到黑色的巨鲸在深渊上空翱翔,甘当饵料的鱼群环绕四周,在它身上投下聚散的碎影。”
“冰岛的土地已经清楚显现,海平线上升起炊烟。我为了尽快到达从未把船桨交付他人,现在终于坚持不住,陷入梦境。长船划过去时天已全黑。然而漆黑的海面上燃着大火,亮如白昼。几条较小的长船和渔船散在火海中安静地燃烧解体。火海另一端停着西格德那艘黑船。他就站在船头,披着比黑夜更黑的袍子,左手搂着月亮颜色的格蕾,右手搂着一头太阳颜色的老虎。他远远望着冰岛上那些木头做的小房子。闷雷一声声传来,房子在浓烟中依次倒下。这些都是船员们后来告诉我的。当时的他们正议论纷纷,猜想我‘小心行事’的反复叮嘱是出于胆怯。有人提议立刻进攻,大家赞同他的坏主意。于是,我的长船像一条影子,在闪烁的火光中拣出路来,轻轻滑到黑船后面。当我被欢呼声惊醒时为时已晚。我看到一支箭埋进西格德的胸口。”
“他轻轻抖了一下,随即用身体护住格蕾,好像一只孵蛋的鸟。他把她送下船舱,然后拎起长斧转身俯视着我们。他只是在保护自己的收藏品,而我会接格蕾回家。我知道。然而在看到我的瞬间,他的嘴角又一次浮起嘲弄的冷笑。黑船上另有人吹响了号角。立刻,他黑瘦的船员们就像退潮般卷着各种财物从岛上归来。我试图在两船之间搭上那块踏板。然而西格德抬脚把踏板踢进黑色的海中。在他面前,我仍是那个孩子。他的船动起来,把我的船撞到一边,像踹开一只狗。”
“火光下,海面像光滑的黑镜。他的船像是飞在镜面上空,轻快得激不起浪。他的船员不知疲倦地重复划桨的动作,在我们跳帮前就把我们远远抛在身后。我突然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们不可能追上他的,我心里很清楚。然而我还是命令追击,直到他的船尾彻底隐没在远方的黑暗中。”
“我们回到冰岛。天亮了。海上的火熄了。岛上的浓烟和废墟里,唯一的活物是西格德的一个船员。他正泡在一滩血里等死,头发火红,鼻穿铜环,脸色苍白如雪。他眼神严肃,嘴唇翕动着对我说了些外乡话。‘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他最后用奇怪的口音说。我只听懂了这句。”
“我在他的尸体边放声大笑。”
4
“有的船员对未知充满恐惧,我任他们留在冰岛。余下的草草收拾,再度跟我出海。在我的记忆深处,冰岛的西方也许还有一个叫格陵兰的地方。我决心去那。向西航行几天后,陆地完全沉没到海平面以下。凭着乌鸦的翅膀和死人的话,我从故乡一路将自己放逐到世界之外的茫茫海面上。这时顺风渐停,取而代之的是北风大作浓雾迷茫。整条船被一层薄薄的冰壳包裹。我们在海上不知道漂流了多久,也不知道航向到底朝向何方。直到终于有一天雾散天晴,太阳露出脸来,我们才重新辨明方向。”
“许多天后,我们见到了陆地。船员们议论起究竟到了什么地方。等到靠近,入目的那片陆地林木茂盛。‘这不是格陵兰,格陵兰千里冰封。’我让长船掉头,重返深海。”
“许多天后,我们又见到了陆地。然而它地势平坦,好像结冻的海面。‘这不是格陵兰,格陵兰山脉连绵。’我下令立刻启航。船员们怨声载道,可还是遵命而行。”
“许多天后,我们第三次见到了陆地。那时船上的存粮所剩无几。饥饿的乌鸦在笼里互相撕咬。我把重伤的乌鸦剁碎,喂给它们的同伴。这一次我们没有收帆停船,而是顺着海岸线绕了一圈,看出这是一个岛屿。然而它虽然堆满了险峻的冰川,却很明显比格陵兰小得多。我们把这片土地弃置身后。”
“许多天后,我们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陆地。那时我们已经开始杀乌鸦吃了。那些吃过同类的乌鸦毛色黑亮,又大又凶,不肯就范。一望无际的险峻冰原在面前展开。‘它的模样和我听说的格陵兰差不多,我们在这登陆。’于是在薄暮之际,我们疲惫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我们在哪。我只是远远望见岛上有成群的野牛。它们蓝色的肉有一股浓烈的麝香味。然而当肉块在营火上滋滋作响时,我们还是幸福得忘乎所以。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才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灌木丛附近的雪地上有许多新鲜的脚印。‘昨晚有人来过。’大家都知道。”
“我和船员们一起砍伐岸边的矮树。那些树根死抓着石块,树枝仿佛冻硬的兽骨,完全分不出死活,却是我在岛上见过最高大的植物。天黑前,我们给营地围了一圈树篱。抓阄选出的两个人在木篱边站岗。‘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我严肃地对他们说。他们严肃地点头。我几乎笑出来。其他人跟我挤进营火的光亮里。有人在火上支起铜盔,用家乡的蘑菇煮着臭味的汤。燃料有限,营火越来越暗,光亮越缩越小,我们越挤越紧。”
“树篱边的号角叫了半声就被掐断。两个头从黑暗中滚进来,在地上甩着长发。我的半数手下立刻跳起,争抢铜盔里的蘑菇汤。那东西闻起来满是虚弱和绝望,我没有喝。”
“营火熄了,周围的黑暗突然淹没了我们。渐渐亮起的月光下,身披毛皮的影子汹涌而来。没人会记得这场战斗。我们就着夜晚的黑暗厮杀,看不见彼此的面目。我们在树篱间踉跄,被死人绊倒。那些野蛮人没有铁甲,而是披着各种皮毛,白的熊皮、灰的狼皮、黑的海豹皮……‘我们在林间与兽群作战。’他们来时没打火把,他们非常熟悉这片土地。我突然意识到……”
“‘集合!’我高喊,‘这是土著,不是西格德的人’。喝了汤的杂种们全发了疯,没人听我的。倒是那些披兽皮的影子围上来……”
“在刀斧和毛皮、月光与鲜血的迷宫里,我和船员们失散了。疯子的怒吼和死人的哀嚎不知何时已然平息。我不知道自己在哪。我满嘴血腥,站立不稳,头发和衣甲被冻结的血粘在一起,手握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骨柄短刀。”
“我最后的对手是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他用铁的手指死死扼住我的咽喉,用恶狠狠的外乡话不断重复‘西格德’这个词。我把短刀刺进他的肚子,好让他放开我。短刀划开毛皮和肚皮,内脏热腾腾地落到雪上。他试着把混杂雪和草叶的内脏从肚子上的豁口塞回去。那些东西一次次从他的指缝漏下,直到在雪地上硬邦邦地冻成一坨。‘这是个误会,我也想杀西格德。’我对尸体说。”
“世界安静了。无限的色彩在天上汹涌——极光是通向英灵殿的虹桥,大家都知道。群星在极光冲刷下滚烫发光——群星是英灵复明的眼睛,大家都知道。我坦然领受星空的注视。那一刻我几乎重新信仰诸神。越狱的乌鸦在死人身上用餐。几块浓黑起起落落,振翅厮打。”
“我起身离开时听到身后有响动。刚刚那死人站了起来。乌鸦尖叫四散。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死者围在中心。他们矗立在月光中,像一棵棵沉默的树。风在树林中穿过,把树干上结冻的伤口逐个吹出响声。‘这是个误会,你们因误会而死。’我劝他们。他们冷漠地注视我,回答我的只有风的啸叫。”
“我逃出树林,奔入大海。我的身体如此轻盈,踩在柔软的海面上,海水只能淹到我的脚踝。我低下头,黑色的海面上照出许多人的脸孔:父亲、西格德、格蕾……还有一张熟悉又陌生,是童年的我。”
“他们从海中升起。父亲的眼光狡黠又温柔。他身形粗壮,像棵梣树。海水从他破损的胸膛流出,一条失水的鱼在他的肋骨间挣扎。西格德的表情似沉梦中。几只母羊啃食着他身上长出的卷曲的葡萄藤须,用两排葡萄汁浸染的牙齿露出猩红笑容。格蕾不哭也不笑。她的身体像一株随浪摇动的海藻。而男孩面对其他三人,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
“他们牵着手,围着我跳起舞来,像是被一支我听不到的节奏抓住。‘到我的船上来。’父亲和西格德轻轻地说。‘长船是我的了?’男孩轻轻地说。我立时怒不可遏。短刀划过,他们化成海水,重新消失在海水中。‘你们死了!长船是我的了!’我告诉海水。格蕾什么也没说。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然而她也化成海水,从我的指缝溜走。”
“我看到一个老人。随后意识到他一直在那。他半浸在海中,保持着完美的安静。我看到水中长满鱼鳞的皮肤,青苔覆盖的脊背,纠结在蘑菇丛中的白发,空口袋一样悬垂的乳房。一只海鸟在他胸前的巢里孵蛋。各种颜色的刺青在他的胳膊上打满补丁,我发现这条胳膊搂着竖琴。”
“‘你好。’我于是认出了他。他张开眼睛,目光向远处浮动,恍恍惚惚似乎沉浸回忆之中。我忘了他是盲人。‘你好。’他迟疑地模仿我的发音。他的齿间开着黄色的花,声调则像是许许多多人在合唱。‘我的记忆常常接近于遗忘。’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对我毫不自知地交替使用几种称呼。有时是‘奥德修斯’,有时是‘博尔赫斯’,有时是‘杰克伦敦’……最后他说:‘铜花,又是个老故事。除了寻找本身,你什么也找不到。’”
埃里克停顿了一会儿,沉溺在思索中。“后来呢?”老妇问。屋内炉火渐熄。屋外一片嘈杂。有火光从门外照进来,黑色的影子在红色的屋中来来往往。
“我不记得后来的事。”埃里克缓缓地说,“我的下一个记忆在船上,船在海上,我和活下来的船员们一起。”
5
“不知多久,长船航行到一片深蓝的海。航路前方,冰山星罗棋布。沉船的桅杆如同海底丛林探出海面,破烂的船板在浮冰四周随波逐流。”
“冰山里面含有无数针芒,正午的光芒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我明白有事情将要发生。我让船员们用绳索将我牢牢捆在桅杆上,嘱咐他们无论如何不要给我松绑。当长船距那些浮冰呼声可及时,在腐朽骨骸和风干人皮做成的巢里,我清晰地看到了她们。她们在剔透的冰块上晒着鱼尾,鱼尾上的黑鳞闪烁着一千种颜色,每片鳞里都映着一个小小的太阳。她们的上身如海中浮沫凝成,同样洁白柔软,在阳光下闪着釉质。她们都长着同一张脸,格蕾的脸,透明月亮般的脸。”
“她们看到了我。我隐约看到她们的脖子在转动,她们在深深地呼吸,眼中噙满泪水,嘴唇微张。我以为,这正是吟唱的前奏。随便唱些什么吧。我以为,只要她们开口,我就会挣断桅杆、绳索或者我自己的骨头。然而她们只是沉默着。她们比任何时候都漂亮,舒展腰肢,在海风里散开可怕的红发,把利爪勾在冰面上。她们望着我的长船,试图用沉默、危险和失败打动我。”
“我惊讶于自己的无动于衷。”
“冰川被远远抛在身后,彻底从视野中消失。”
“我的船员在旅途中老死。我厌倦了这无边无际的世界。”
6
“不知多久,长船被一阵狂风追上,风把船砸到岸上。龙骨散架。我们不得不在这逗留修船。太阳和沙滩一样的颜色。远处的森林把影子冷冷地投在沙上。”
“两个船员背上弓箭,要到林中狩猎。‘阴影隐藏着灾祸,’我对大家说,‘我们尽快修船离开。’我这样说完,同伴们怨声载道。‘埃里克,你真强壮,精力充沛。’两个猎人恶狠狠地对我说,‘我们在海上挨饿划桨。现在你又让我们挨饿修船,尽快回到贫瘠的海洋?’他们这样说,同伴们个个称赞。我也许心怀愧疚,于是让到一边,目送他们钻进森林的阴影中。”
“傍晚,他们带回了特别的猎物。一个金制的日晷明晃晃地提在他们手中,从上面滴下红色的血,比夕阳还要辉煌。”
“他们用一个故事解释金子的来源。故事包含林中村落、村中妇孺和妇孺们失败的反抗。‘沾血的东西,丢了它吧。’回答我的是一阵哄笑。‘我们为了你许诺的珠宝,从世界另一端而来。’提金子的船员大手一挥,越过夕阳下的层层海浪,直指海平线上依稀可辨的月亮。‘你要我们抛下手里的金子,继续寄望你的谎言?’‘生者富足,死者荣耀,诸神喜悦……’他还在说些什么,然而一支箭钉进他的手腕,第二支箭钉进他的喉咙。金子落在沙子上。”
“箭来自海上。一条条黑色的皮筏切开红色的海面而来。那是支奇怪的船队。我看到毛织的披肩和花色繁复的长袍,看到突出的颧骨和各色的油彩,看到高举的石矛和回旋的投石索。一个头戴华丽羽冠的男人站在船头,正给弓搭上第三支箭。”
“事发突然,没人来得及穿盔甲。我们只能伏低身体,尽量躲进长船的阴影。头顶,飞箭和卵石如同激怒的鸟群,啄得船板乒乓作响。然后是十条皮筏靠岸的声音、五十个喉咙啸叫的声音、一百只光脚踏着沙子奔来的声音。再然后是又一场混战—— 钢铁、石器、羽毛和血肉搅作一团。”
“我记得自己杀了几个人,抢了一条皮筏。‘向西边划!’我记得自己对几个跟上船的船员喊。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在一片岛礁醒来,孤身一人。四周是茫茫海水。”
埃里克突然停下话头——两个鼻穿铜环的瘦长的人从屋外的嘈杂中走进。他们麻利地从屋中搬走了水晶做的头骨、宝石镶嵌的铜镜、装裱华丽的羊皮卷和一个金制的日晷……埃里克直到此时才发现屋里的这些东西。
老妇一言不发,仔细端详着埃里克。她的嘴角浮起嘲弄的冷笑。笑容有点像西格德,又有点不像……
7
“我花了几个日夜绕岛一周,以雨水和牡蛎维生。这是个没有树的荒岛。粗粝的岩石裸露在海风里,像黑色的骨架。鲜艳的植物结着有毒的花果,如筋肉覆盖其上。”
“在岛的东北角,我发现一艘搁浅大船的龙骨。它的前半段静静嵌进礁石,被散落的木板埋了一半;后半段浸在潮水里,裹着贝壳和海藻的外衣,已经烂成黑色。我小心翼翼地在这座巨兽的肋骨间穿行。”
“肮脏的船帆四下垂挂,在触碰下化作泥浆。盐浸褪色的衣物裹着不知名的骷髅,在脚下发出空洞的破碎声。一切正在海风里腐朽。似曾相识。我掀起每一块木板,端详每一个骷髅。几只瘦鼠四下逃窜。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
“许多天后,在我已找过很多遍的地方,我看到了格蕾。她躺在一堆船板上,在夜晚的昏暗里露出新月般的微笑。‘嗨。’她说。仿佛我们新婚燕尔,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我是被西格德捉住再放逐到此的呢,还是被曾经的同伴抛弃到此的呢?我不知道。格蕾是西格德给我留下的补偿呢,还是凑巧和我一样被抛弃到这个荒岛上呢?我不会问。”
“这是我第一次在岛上见到格蕾。此后,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我一直在礁石与海潮的迷宫中追随她的踪影。有次我在海滩上看到她,她的唇是夕阳、是渗出的血珠。有次我在原野上看到她,她的胴体是月光、是草叶上的霜。她的腰肢是海风中摇晃的花丛。她的气息是腥冷的鱼鳞和海藻。从那时起,我开始为这种偶遇制作小礼物。贝壳串的项链、浮石刻的雕像、羽毛捆扎的头饰、各种颜色的花环……”
“我被世界遗忘在岛上,失去了岁月的记忆。我,有一个时候是年轻的,在全世界的海上乘风破浪。现在,我似乎找到了曾经寻找的东西。往事模糊成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如果不是格蕾,我也许连语言都会忘记。”
“我以为自己会和格蕾一起老死在岛上,直到多年后的一个黄昏。那时,颤栗的天空蓝得发绿,一轮残月像时光之流冲洗的贝壳。我搂着格蕾,望着海面。在我们透明的倒影周围,流动的鱼群啄食着朦胧的稀星。我突然无比惶恐:‘你一点也没变’。她没有回答。我的倒影是个溺死的陌生老头,从皱纹和须发中露出眼睛回瞪我。格蕾的倒影是朵漂浮的白色水仙,岁月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半点痕迹。她的眼睛与渐亮的月光重叠,像被渔火吸引的妖艳水母,尽力发出一点点荧光。”
“‘你一点也没变’,我又说了一次。海风和叶子沙沙作响。‘有差别吗?’她露出悲伤的微笑。我用手指揩着她脸上的泪痕,触感光滑细腻。一切如雾般散去……我的双手捧着一颗有毒的果子,果子结在伶仃的灌木枝头。戴着枯萎花冠的礁石、系着贝壳项链的嫩枝、插着鲜艳羽毛的雕像……在岛上熙熙攘攘,将我围在中间。”
8
“我回到岛的东北角。大船曾经搁浅的地方如今是一片长满红色野花的原野。花丛下掩映着木板残片和头骨化石。穿玫瑰色马裤的骷髅躺在一堆木板上。它的腕骨戴着红发绕成的手镯,好像炭火。我用这堆东西做了一条难看的木筏。”
“站在木筏边,我又成了那个第一次出海的孩子。”
“‘我一定会死在海上的。’我这样想着,把筏子撑离了岸边。”
9
在听故事的时候,老妇不仅是看着埃里克。她的目光有时尖锐,有时漫不经心,然而却又绝不移开。这是那种观察远处移动人群时的目光。一直伴随这种目光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笑。一会儿像同情,一会儿像愤恨,一会儿像嘲讽,一会儿又恍恍惚惚沉浸于回忆中。
“我就是格蕾。”她最后说。“现在,我有残花的形状和和墓穴的气息。”她的眼睛像淡蓝的蜡烛,一如往昔。
然而埃里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嗨。”埃里克说。
格蕾等着他再说些什么。可他好半晌一言不发。
“你终于找到我了。”于是她说。
“我早就找到你了,”埃里克说:“你忘了?就在那座有大船搁浅的小岛上。”
“你穿过整个世界,赶在死前毁掉我的生活。”于是她说。
“我是来找西格德的。”埃里克说。
“杀了他才能承认你自己吗?你还是那个站不起来的孩子。”于是她说。
“我早就杀掉那个孩子了,”埃里克说:“你忘了?就在那个有极光的夜里。”
10
埃里克走出木屋,走进火光。
木屋是无数屋子之一。它们绕着空地围成一圈。圆圈中心是冲天大火。黑色的木料裹着火焰,红色的火舌舔舐星空。混血奴隶们抬起各种颜色的眼睛。他们的血脉里长鸣着战号、海潮、沙漠和雪原。如今他们远望大火,目光虔诚。灰烬的大雪夹杂着没有燃尽的丝绸和书页,纷纷扬扬,从夜空降下。
西格德在大火与货堆之间,披着袍子,像一只浴火的大鸟。他有条不紊地从货堆中拣出一件件东西。瓷器、黄金、珠宝、刺绣、书卷……他把玩它们,翻阅它们,恍恍惚惚,如痴如醉。火星如狂风翻卷,每一条带笑的皱纹、每一根花白的须发都在火光中历历可见。他仔细地砸碎瓷器和珠宝,听它们碎裂的声音。他小心地把黄金放进火中,看它们融化的光泽。他从容地撕开刺绣和书卷,然后感受它们燃烧的温度。
大火被染成各种颜色。所有面孔在火光中变换色彩。一头老虎从大火中跳出,华丽的火焰遮住了它衰老的皮毛。它死前的怒吼填满了整个世界,让所有人的骨头在恐惧中颤抖。
“故事的结局就应当这样。”西格德说:“我在悬崖边认出了你。我决定死在你手中。”
埃里克点点头,好像很疲乏的样子。
“我曾经虔诚。直到我在长船的踏板上战死,得知死亡的秘密。”西格德说:“死后没有英灵殿,没有诸神。死后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埃里克说。
奴隶们听不懂维京人的话。他们温顺地站在一边,镇定自若。
“连黑暗也没有。连虚无也没有。死后什么也没有。”西格德继续说。“我曾与藏在汤里的诸神并肩作战。一把无法阻挡的斧头抡向我。我感觉整个人飞起来,脑袋撞上船板。然而下一刻我就醒来。发现自己埋在热乎乎的肉堆里。”
“我踢开骨头,从腐烂的泥沼爬出。长船上,死人烂成了一个样子,我花了些时间找到最高大的。我相信那是父亲。在船漂上岸前,我就吃他。”
“狡猾的坏东西。”
两人相视一笑。
西格德让人拿来两把斧头。双方沉默了一会儿。
“你这有蘑菇吗?”埃里克突然问。“我想亲眼看看汤里到底有什么。”
11
埃里克捧着汤。第一口腥臭苦涩,他忍住没吐。第二口好多了。第三口他品出了香甜。他把剩下的汤大口咽下。蘑菇汤尝起来像蜜酒,像一个一生难忘的吻,像海面上支离破碎的月亮……
碗在地上蹦跳。长斧是点燃的翅膀。夜被锋利的节奏撕开伤口。一个棋局或一场舞。西格德的长袍扬起。黑色的雾气。人丛中鲜艳的脸。风中枯叶。
面目模糊的诸神开始在他身边显现。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像一片金光闪闪的树林。埃里克在树林中寻找西格德。他平生从未像此刻一般清醒。一道钢铁的电光划过,显出西格德的脸。他不去看西格德正在劈下的长斧。他把斧头挥向西格德的脖子。
肉体的世界突然停止了活动。
西格德的长斧悬在半空。空地中心,火焰不再摇动,仿佛剔透的珊瑚。这样,映在大地、人丛、木屋,给一切覆满了彩色的薄霜。灰烬的大雪洒下静止的浅影。世界成为彩色玻璃罐里的标本。埃里克试着挥动手中的斧头,发一声喊,说一个字。他明白自己是麻痹了。这个哑了的世界不会给他的耳朵带来一点点最微弱的响声。他想:我已经死了。他想:我一定疯了。后来,他记起喝下的蘑菇汤。
他睡着了,睡了无法计算的一段时间。
他醒来。发现自己在世界之树的顶端,在银色的枝叶间。“现在是秋天。”他无端地想。于是叶子立刻变成了红褐色。世界浸在地狱般的暮色中,他不知道在天空深处燃烧的光是一个希望还是一次日落。光被两座白如枯骨的山峰吃下。对称地,乌紫色的天空中长出两座倒悬的山峰。“吞吃世界的狼口。”他无端地想。空中传来铁链挣断的响声。你得醒来,有人对他说,否则就会被斧头砍死。
他醒来。发现自己正在黑暗中爬树。他用斧头砍出一个个落脚点。风把树流血的伤口逐个吹出响声。盘旋的乌鸦燃着淡蓝色的火苗。红色的骷髅拖着鼠尾,在他身边爬上爬下。头顶的黑暗中,一条永远抓不到的葡萄藤在风中摇晃。空中传来铁链挣断的响声。他似乎记起有一把斧头在向自己砍来。
他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棵树下,被围在镜子做的迷宫中心。柔嫩的苔藓在镜面上蔓延,生长的荆棘把镜面击碎。相对的镜子把他变成无限多个。他看向镜子,镜子里无限的影子看向他。手捧头颅的女人,双目失明的老人,满身伤口的战士……影子们披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白色的蜘蛛在镜像内外爬进爬出。空中传来铁链挣断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记忆。他绞尽脑汁也记不起那是什么。或许是一个梦吧。
他在镜子的迷宫中流浪。从人类的婴孩发出第一声啼哭起,直走到最后一个老人把双眼阖上。他什么都见过了,于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试图在想象中看到更多。他不再移动。一只海鸟在他怀里筑了巢。
12
一把斧头砍到曾经叫埃里克的人头上,而他手中的斧头砍到另一人脖子上。
西格德的项链断开。各种钱币四散飞溅蹦跳。他的脑袋滚下,变成一个干枯的硕大颅骨,在地上摔出清脆空洞的响声。
两颗流星划过。光亮没入黑暗。
灰烬的大雪纷纷扬扬,平等地落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13
“铜花,又是个老故事。除了寻找本身,你什么也找不到。”
“你一定是对的。但你知道,没人会改正错误。我要去经历。”
某张鲜血与痛苦的产床上,一个婴儿从黑暗滑进光亮。也许,那不是你。或者,那不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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