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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韫昆冈

玉韫昆冈

作者: 王远洋 | 来源:发表于2025-10-23 07:51 被阅读0次

民国十二年秋,苏州城外的枫桥镇下了一场冷雨。镇西玉工坊的少东家林承璋站在当铺柜台前,将最后一枚和田玉牌推过乌木栏栅——这是林家祖传的“听玉轩”最后一件值钱物什。伙计斜瞥着账本高声道:“林少爷,这钱只够抵三个月利息!”承璋不答,只将当票折进袖口,转身没入檐下水帘。

父亲的肺痨已到晚期,洋机织布冲击下,林家三代经营的绸缎庄接连倒闭,连这座百年玉坊也摇摇欲坠。债主们像嗜血的蚂蟥,终日叩门不绝。昨夜,老管家颤巍巍递来一封信:“上海来的,说是您舅舅……”承璋拆都不拆,随手丢进灶膛。十年前母亲病逝,这位舅舅卷走林家大半流动资金远走南洋,如今来信,无非是听闻林家老宅尚能变卖。

一、山雨欲来

林家祖训有云:“玉不琢,不成器。”可承璋觉得,自己这块璞玉已被命运砸得裂纹遍布。他跪在父亲病榻前,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攥住他:“承璋……库房第三块地砖下……你祖父留了东西……”话音未落,一阵呛咳染红绢帕。

当夜雷声轰鸣,承璋举油灯撬开地砖,竟挖出个紫檀匣。匣中无金银,只有一本麻线装订的旧册,封页无字,开篇却让他瞳孔一缩:

“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焚我玉坊,祖辈藏玉于井,身陷囹圄三月。狱中顿悟:顽石经千凿方显温润,人心历万劫始得通透。今录三代磨难,示之后人——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

册子里,曾祖父记录着如何在被洋人强占的工坊废墟上重燃窑火;祖父写下军阀混战时期,如何用一箱次等玉料换回被掳工匠的性命。最惊心的是末页祖父朱批:“大磨难如大匠琢玉,碎屑纷飞时,正是造化显功之际。”

二、砥石砺魂

承璋合上册子,窗外恰一道闪电劈亮院中半枯的罗汉松。他忽然想起少年时,祖父带他赏玉的情景:“你看这块籽料,外裹顽石,内蕴月华。人亦如此——璞玉之质,终需苦难开刃。”

次日,他当掉长衫换回一袋糙米,遣散最后两名伙计,亲自抡起铁锤砸碎库房残次玉料。邻人笑他疯癫,却不知他将碎玉碾粉,混入新研的釉彩,烧出流光溢彩的“碎锦纹”。腊月里,当上海洋行经理为老夫人寿礼发愁时,承璋捧出一尊罗汉松玉雕:松针以碎玉釉点染,虬根盘绕处竟嵌着点点金箔,恰似雷雨夜那棵枯木逢春。

“这工艺……”洋经理扶镜细看,“似是珐琅鎏金,又似古法剔红?”

承璋微笑:“叫‘风雨琢’。”

订单当夜即至。他雇回两名老匠人,约定工钱暂欠,日后按利分成。最艰难时,三人分食一块糕,承璋却觉十年未有的酣畅——仿佛曾祖父正从纸页里朝他颔首。

三、星火燎原

转年开春,北伐军过境,镇长强征“助饷银”。承璋不肯变卖玉料,便被污蔑私通军阀,锁进县衙大牢。狱卒剐蹭着墙上旧痕讪笑:“林少爷,这间牢房关过你曾祖,你祖父,如今轮到你了!”

阴湿墙角,承璋借缝隙微光竟辨出几行刻字。一道是曾祖父的“玉碎魂存”,一道是祖父的“砥石砺心”,他指尖摩挲着,突然用碎瓦片刻下:“星火不灭”。

三个月后冤屈得雪,出狱方知老父已殁。债主们趁机瓜分宅院,唯剩库房因租约古怪得以保全。承璋蹲在残垣间烧纸钱,火苗舔过舅舅最新来信——此番是劝他卖地入股洋行。他将信笺丢进火盆,转身撞见洋行经理慌张的脸:“林先生!您那批‘风雨琢’在巴黎博览会上得了金奖,法国公使非要订百尊……”

四、明月前身

十年后,“听玉轩”牌匾重新挂上苏州河畔新楼。茶客们传颂林老板点玉成金的奇谈,却鲜有人知库房密室永远供着那只紫檀匣。清明夜雨,承璋带儿子擦拭匣子,少年忽然问:“爹,曾祖他们遭难时,当真不怨吗?”

他推开木窗,河上灯影碎如金鳞。“你看这水,遇礁则溅雪,遇谷则成潭,何曾因地形改其东流之志?”他指向案头一尊新雕的明月山子,“人心若如明月,乌云暂蔽,不改清辉。”

尾声在1949年暮春。解放军的皮靴踏过青石板时,白发苍苍的林承璋正在雕一尊“百川归海”。红小将冲进作坊呵斥:“老财主还搞四旧!”他缓缓放下刻刀,从匣底取出一张泛黄收据——抗战时期,他曾用全部库存为游击队兑换药品。年轻人怔愣间,忽见窗外万人游行,绸缎庄旧匾被掷入火堆,而那块“听玉轩”招牌依旧在春风里轻晃,似在应和祖父册末之言:

千雕万琢浑不怕,留得温润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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