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无法活在当下

有一天，我的小侄女跑来问我：「活在当下」怎么翻译？

未等我反应过来，她便用一副神秘的语气得意地跟我普及了一个词组「carpe diem」。希腊语，活在当下，seize the day。她还说，要把这句话文在身上。顿感一枚未来文艺新星冉冉升起。

作为资深伪文青，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她肯定是看了一部经典老片，这位二十岁的姑娘深深地被片中的激情和浪漫感染，面对未知的生活许下豪言壮语：活在当下。

《死亡诗社》

曾经，这也是我的生活信条。高中时，逃掉广播体操，被班主任抓住，问我为什么不参加早操，我说就是不想去，她很严肃地对着我说：「人生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大学时，无数次熬夜通宵在那栋楼里以「半夜三点提着水桶去空无一人的浴室洗澡」出名，折腾到手术台上，消停了一阵，又开始奔波。后来，身体越来越差，体重直线下降，不得已辞职，在家中被家人耳提面命教导着「珍惜生命」，最终还是逃出……这么多年，我心里的声音一直都是：我的人生，想怎样就怎样。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似乎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活在当下」的状态了。我也会恐慌，害怕，尤其是当我发现这样的自己会为他人带来伤害，会让别人对我失望透顶时，我就没法志得意满地坚持那个「不太正常」的自己了。我怎么了？为什么要在意别人？难道我老了？为什么老了就无法活在当下？

《穿普拉达的女魔头》

我对此列出很多分析：1、随着年龄增长，体力和精力下降，再也不是从前通宵玩一夜第二天能照常工作的年轻身体了；2、对时间的理解不同，学生时代总感觉时间挥霍不完，工作后时间要用金钱来衡量，城市人稍被怠慢便气急火燎，要获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须步步为营，时间如此宝贵，怎能随意浪费；3、年轻时抛头颅洒热血，其实是在父母学校社会构建的庇护所里安全得很，以为自己能控制一切，真轮到自己去承担生活的责任时，才明白自己的能力多么有限，能控制的东西其实很少，活在当下其实是很奢侈的生活方式，需要极强的抗风险能力——风险厌恶几乎像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4……打住，这样能列出上百条来……总之，我的生活似乎陷入了某种存在主义危机。

身边的朋友总想帮助我，给我鼓励、安慰，甚至试图用宗教来「指引」我。有个一直想拉我去教会的朋友跟我苦口婆心一整天，虽然我并没听进去多少，但有个说法还是很深以为然的：人区别于动物，在于人总要追寻「意义」，人身上的原罪在于「自我」，莫名总觉得自己存在这个世上是「有意义的」，这是我们很多痛苦的来源。

《艋舺》

真正做到 carpe diem 的人，应该要无比强大吧，强大到能抵抗时间的力量，能把每个当下都活好，完美掌控外界。然而，我们都是普通人，都有各自的局限，也总会碰到挫折、困难，解决不掉的问题，改变不了的现实，深陷生活的泥沼里出不来——这样的「当下」，你还想要吗？

于是我就知道了，并不是我不再能活在当下，而是当我的生命走到新陈代谢开始放缓的时间点，我开始怀疑这一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无法「young forever」，我会老，会死，对死亡的恐惧无时无刻不缠绕着我，如果明天就死了，如果得到的终会失去，我活在当下，又有什么意义呢？「时间」，这个人类最大的敌人所带来的虚无感，分分钟淹没了我。

《马男》

从前，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十八岁，没有烦恼，不用承担责任。但正如社会学家所说，我们的成长，占用了多少社会资源，父母对我们倾注几乎所有，然后我们回过头来说，「我要过自己的人生」，对他们是不是太过残忍了呢？

然而这一切并不是答案，妥协不是，叛逆也不是。我们结婚，生孩子，经营家庭，吵架，和好，又吵架，我们看电影，写小说，刷剧，抽烟，喝酒，然后吐，然后继续喝酒，这些都不是终极意义。

电影《少年时代》拍了十二年，导演用这种方式，试图与时间做对抗。很多人印象深刻的镜头：男主的妈妈在男主离家那天突然崩溃，她说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陷入了莫大的空虚：

《少年时代》

更多的什么？寻求意义是件最没意义的事情，却是人之为人的全部意义。

最后，分享 VICE 上一篇文章《心理学家告诉你为什么你的纹身会这么烂》，真的很喜欢，感觉部分解答了我脑子里那些无用的问题。

祝当下看完此文的你，并不觉得白看了几分钟时间 :-)

我们之所以是万兽之灵长，是因为我们承担着对未来的期许、死亡与无意义，等等这些。我们自始至终都在反抗。文化就是对无能为力、无意义，或是毁灭之感的反抗。文化赋予我们价值与美，让我们感到生命是重要的，有着永恒的意义，尽管我们都知道它有尽头。所以也可以说，纹身是一种英雄主义和个体特征的文化表达。

你满心畏惧，却不愿承认这种畏惧，因为这会伤害你脆弱的情绪。这种被伤害过的情绪令你无力，感到不安，效率低下，等等。所以你便否定自己的恐惧。也许文化的基本运作机制就是假装一切歌舞升平，假装你毫无恐惧。这个时代的人们对自尊、肯定和自信是如此渴望，甚至愿意去说或者去做一些古怪愚蠢的事，只因这件事让他们感到与众不同。让他们感觉到特立独行，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感觉到自己真的活着。

《马男》第三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