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福七年，时曰:“天下太平。”
正月里家家换了新符，将桃符挂在门梁。
除了临安城慕府。
几个半大的孩子，依旧是鸡飞狗跳，好不安宁。
慕长云的几个孩子中，长女慕锦言时年方十五，正月里正待及笄。
年前冬月，慕长云随湖州巡抚陈方平前往汴州。
途经间关道，见一少年跪于街道。深冬腊月，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少年双膝埋于雪地，身板却挺拔得端正。
陈方平好奇，停车走近少年，少年神情倔强，眼瞳里却是出奇的干净纯澈。身前铺了一卷白纸，刚柔笔墨写就。上曰：“父丧，家贫，无钱下棺，卖身以葬。”
陈方平看了叹息，摸出一吊钱扔在少年脚下。
少年不曾低头，也不曾抬头。眼睛始终平视前方，仿佛天地间独他一人。
慕长云道：“孩子，抬起头来。”
那少年抬起头，眼神倔强清傲。
慕长云猛然一惊，脑海里风起云涌，眼前少年的眼颇似当年已故亡妻的眼，虽则长女也是亡妻所生，眉眼间也仅有三分亡妻神韵。眼前少年眉眼竟与亡妻有七分相似。
慕长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于色。顺着少年目光向下望去，却望见少年纤细颈间一细长璎珞，璎珞前端却是佑大一块黑玉，细腻温软。
慕长云笑道：“男子何故带璎珞？”
少年不卑不亢，答道：“我为养子，养父养我十七载，不幸去世，今我应当卖身报答他养育之恩。至于璎珞，乃是生身父母所留。养父嘱咐我，不得舍弃璎珞，他日凭此，或许可寻得生身父母。”
“原来如此。”慕长云略微沉思，却道：“可否借我一看？”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取下璎珞，递给慕长云。
慕长云握住那串璎珞，从首端审视至尾端，直至看到那块黑玉，右手不断地摩擦，只是黑玉温软，依旧冰凉。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细细把玩了一下黑玉内的白色纹络，转而交给少年，轻声说道：“此玉颇好，拿好，他日你定将寻得你的生身父母。”
陈方平笑道：“慕兄又何能得知？”
慕长云挥了挥隐于锦衾中的手臂：“直觉。”转身上了马车。
身后陈方平淡淡一笑。
这些都是前话，只是近来，听说慕长云将这位少年接入府中，说是要把其当做义子收养。
消息传来时，慕锦言在闺阁里百无聊奈地绣着海棠花。她手笨得很，学了这么多年女红，却只会绣——海棠花。
不过她还是很震惊的，因为她从来都是长女，如此一来，她的上头便会有一个人代替她成为“一家之主。”
平素在家里，她仗着是慕长云已故亡妻长女身份活得挺嚣张肆意，二娘性情温婉，从来都是教她做人的道理，做女子的道理，她并不怎么听。她平素喜欢教二娘的两个孩子一些道理，也就是她的二妹和幺弟，然而两个孩子并不买账。虽然慕锦言与两个孩子隔了七八九岁，但照样会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每次闹完之后受罚的总是慕锦言自己。许是罚多了的缘故，慕锦言毫无倦意，二娘给她送来冰糖雪梨汤，她一边跪还一边笑意吟吟地说：“谢谢二娘。”只不过《女诫》是断然不抄的。对于这种三从四德的书，她看到一回就丢一回。
便觉得此女颇为无药可救了。
不过她也忧心，马上在她的上头就有一个人来管着她了。
正月十一便是她的生日，也是她的及笄之日。
往后她就是个大姑娘啦，然后就会有数不清的媒人跨过她的门楣将一桩桩婚事说与她听。她或温婉或害羞地笑笑，然后来一句：“这个小女不能做主，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
一个石子击落在满是残荷的池水中，泛起圈圈涟漪。
慕锦言苦笑着想，临安城何人不知慕府长女慕锦言，哪家公子又看得上她？
正当想着，荷花池旁的少年猛然抬头，他倔强清傲的目光撞上了慕锦言六神无主的目光。
慕锦言一惊，但她向来嚣张，谁敢望她，她定然恶狠狠地瞪回去。
她张大了她的一双不算很大的眼睛，她以为少年定然会收回目光。
然而她错了，少年清澈的眼眸依然定定地望向她。忽然内心某个部位一下子变得很柔软，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清澈好看的眼，从未见过。她有些心虚，她害怕再看下去自己会沉醉，很深很深的沉醉。
慕锦言猛地关上了窗，自己背着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许久，一颗心才终于平静下来。
终于，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开了窗，却发现荷花池边再也不见那翩翩少年。
夜晚，一家人共用晚膳，慕锦言疑惑怎么不见那少年。正想着，慕长云携少年缓缓走来。
那少年白衣蓝袖，袖口是淡蓝的祥云纹。眉目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濯冷，然而那双眼睛甚为清澈。
慕锦言一开始就不敢看向他，他现在换了衣服，更为好看，更是不敢看他。她下意识地夹起筷子，将夹起的物什放在碗里，一低头，自己都懵了，真是喜气洋洋好大一块水晶猪肘子。
呃，要在他面前大快朵颐水晶猪肘吗？
慕长云这时却指着少年，对二娘说：“英苓，这是我和莞玉的第一个孩子。”
二娘对慕长云和她生母药莞玉的深动爱情故事知道一些。但她在慕锦言面前从未提过她的生母。慕锦言也知道她有一个生母，在她五岁时就因病去世了。她也知道她有一个哥哥，在她四岁时便失踪了。
她的母亲是个美人，然而只留下一张画像，而眼前这位少年颇似她记忆深处的母亲。
二娘勉强地笑道：“我知道，长云，这便是你和姐姐的第一个孩子吧，如今，竟这么大了……”
慕长云满是欣喜地望着少年：“是啊，如今都这么大了，想来他是离开了我多少年……”慕长云即刻眼眶里就氤氲了雾气。
慕锦言最佩服她爹收放自如的表情。
慕长云又对少年语重心长道：“锦年，我决定立你为长子，对外宣布你为我的继承人，我死以后……便由你来继承全部家业。”
慕锦言偷偷望向二娘，二娘眉眼愈加低垂。她懂得，二娘很想让她幺弟锦顼继承一份家业，不是全部，二娘是个可怜人，她的要求从来不多。
慕锦言抬起了陷入饭碗的头，笑盈盈地说：“爹，那我的那份呢？锦绣的呢？锦顼的呢？嘻嘻……”
慕长云的脸一下子就青了，他郑重道：“这……我自然晓得匀你们姐弟几个家产……”
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开口了，他朝慕长云鞠了一躬，继而又向二娘英苓鞠了一躬：“锦年谢父亲的收留，只不过锦年对生财之道确实不了懂，只求父亲留孩儿千卷书，孩儿自当夺取功名报父亲、母亲养育之恩。”
慕长云略有沉思，许久，终道：“我慕家三代为商，虽则天下太平，但商贾终究是贱籍。若……若锦年能考取功名，也算是为我慕家争光了……”
二娘终是舒了一口气，缓缓道：“但愿如此。”又起身拉住了那少年的手，对他笑道：“来，锦年，过来坐。从此你便是家中长子了，弟弟妹妹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只管训斥就是了……”
少年始终谦逊，暖心一笑道：“请二娘放心，锦年一定会将弟弟妹妹带好，将来有一日，好让他们继承好家业。”
一旁的慕长云慈爱地看着这个少年，内心即有一份温暖又有一份担忧。但他还是放下了那份包袱，对众人道：“说了那么多，总而言之，我们得高兴锦年终于找回来了，来，大家伙开饭吧。”
慕锦言的二妹和幺弟早就在等这一刻，只有慕锦言，还是不敢抬头。
她在众人砰砰的碗筷声中偷偷抬起了头，一抬头便撞上慕长云严厉的目光。
慕长云对她语重心长道：“锦言，你是马上就要成年的人了，怎么吃个饭嘴也擦不干净。”
慕锦言摸出手帕，低头擦了一下嘴，呵，真是满手帕的油。想来她刚才定是油光满面，父亲还让她在生人面前出丑，她气极了，又羞又气。可又无能为力，于是低头应付那块该死的猪肘。
慕长云却不依不休道：“锦言，三天后便是你的及笄之日，介时，我向众人宣布锦年就是我失散多年的长子，如此一来，双喜临门。”
慕锦言无奈地笑答道：“好啊，双喜临门……”
二娘也笑道：“如此甚好。”
只有那少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众人孰高孰低的言语，他只是低着头，细密的睫毛遮住眼睛，从慕锦言角度看起来，甚为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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