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来，打算在老家小住两天，已经好久没有在这里住过了。听说喜欢从东北回来了，明天也要回老家来，算算有二十几年没见过喜欢了，那个憨巴妮子现在变成啥样了呢？
信步走在我家和喜欢家的夹道胡同里。初冬的乡村，到处散发着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月亮爬上屋顶来，还和小时候一样的晶莹剔透。想起那些和喜欢一起仰着头看月亮的日子，想起我们一起唱“月朗娘，打淌淌，割了麦（mei），请姥娘，姥娘不吃大锅饭，刷刷小锅炒鸡蛋，鸡蛋香，炒干姜，干姜苦，炒老虎，老虎一瞪眼，七个碟子八个碗！”
喜欢比我大一个月，是个娇闺女。她爹娘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都十几岁了，老了老了又来了个闺女，爹娘高兴得不行，起了个名字叫喜欢。我就不一样了，上边三个姐姐，爹娘盼着来个小子，结果又来个闺女，连个名字都懒得给起，就叫个四妮儿，到了上学的时候，才有了大名。想到上学的事，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喜欢家。喜欢家的屋子还是当年那几间屋子，只是如今看起来低矮破旧得很。院子里的枣树高大粗壮了很多，枝丫黑黢黢地伸出墙外来，在月光下样子有些阴森诡异。唉！喜欢当初要是不辍学，应该也能一直上到大学，有份体面的工作，也不会背井离乡去东北谋生了。
那年入学的时候，我和喜欢手拉手欢天喜地去报名。喜欢的三个哥哥都能干活了，家里过的不错。她是家里唯一的娇闺女，身上穿的都是她娘专门给她做的衣裳，还有个花布书包背着，大大方方的。喜欢说了年龄，老师问了几句就叫她报了名。我虽只比喜欢小一个月，可是跨了一个年头，报的岁数便小了一岁。再加上长的矮小，穿的又是姐姐们退下来的衣裳，肥肥大大的，更显得小了。书包也没有，拿个网兜当书包。老师看一眼就说太小了不能上，明年才行。回到家来我就哭。开学几天了，父亲又托人找了老师，才勉强叫我入了学。于是我和喜欢还像没入学之前那样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一起坐在胡同里剥苇子（编苇席的第一道工序，一般由小孩子完成），剥累了一起踢毽子。我踢毽子特别笨。她背课文经常发音不准。我们每次逮着对方的错误，就会说“你个憨巴妮子”，这几乎成为我俩的昵称。
月亮从屋顶爬上树梢，更亮了。杨树的叶子还没有落净，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枚在月光下摇晃着，影子投在地上。地上白晃晃的，浮光掠影，如梦如水。踏着月光，有心无心地便走到了胡同口，再转过去就是喜欢她大哥家了。打心里不喜欢那个院子，只站在胡同口远远地看过去。以前的三间瓦屋已经被两层出厦的小楼代替，土砖的矮墙也变成了沙灰覆皮的高院墙，还安上了气派的铜锁铁门。我静静地看着那座小楼上一扇透着幽暗灯光的窗户，心里不由得有一股怨气升上来。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喜欢的大哥娶了媳妇。嫂子的娘家就在邻村，庞大的家族支撑着一个蛮不讲理的女人，进门几个月就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喜欢她爹当时痨病缠身，是个药罐子，苦于自己无力支撑这个家，还遭人嫌弃，终于在一次家庭战争之后，一恼之下半夜吊死在当院的枣树上。丧事办完，喜欢她娘掂量来掂量去，最后决定让喜欢辍学在家学编席，以平复她在嫂子心中“吃闲饭”的嫌恶，换取全家暂时性安宁。清楚地记得，那天喜欢来找我，用袖子擦着眼泪说：“我捞不着上了，你好好上，到大了我跟着托你的福吧。”从那天起，喜欢就再也没去过学校，像村里的那些年龄大点的姑娘一样，编席，割草，喂猪，做饭，看孩子。一开始还趁晚上跟着我学认字，渐渐地越来越忙，不仅不学新的，就连以前认识的几个字也忘光了。
回转身，慢慢地沿着胡同走回来。月光绕过杨树梢，亮堂堂地照下来，把我影子投在地上，短短的。伸出右臂，作了一个环抱的姿势，梦幻一般的，仿佛喜欢就在我的臂弯里。从小到大，喜欢一直矮一些。多少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我们就是这样攀着肩膀从这个胡同口走进来，走进喜欢那间狭窄乌黑的小屋里，一起钻进又硬又冷的被窝。上中学时住校，我的被褥拿到学校里，每到周末回来，就凑到喜欢的小屋里“打通腿儿”。两个人睡在一个被子里，在黑暗中拉心事，抱着对方的脚取暖。有一次喜欢突然说：“四妮儿，我活的真没意思，有时候都不想活了。”我知道喜欢这些年心里的苦，便从被窝里钻到那头，抱住她说：“憨巴妮子，活的好好的怎么就没意思了？你不想活了，你娘还活不？”“你活的有意思，上学认字，会念书，我瞎字不识，天天围着个锅台转，还得看那个娘儿们的脸，活个啥劲儿？”“瞎说啥呢，看她脸色还能看几年？咱有心有料，不认字也一样活好，不光要活，还得活出个人样儿来。”“四妮儿，你在书上都学的什么，能教教我不？”“能，我给你念故事听。”后来，我每次回家都把语文书拿回来，给喜欢读课文，有时候向同学借一本《故事会》回来念给她听，还有时候教她说一两句英语。喜欢总是拗不过口，哈哈笑个不停。一次教她说“breakfast，lunch，dinner.”她一边摆手一边埋怨说：“外国人真麻烦，说这样的话舌头能忙过来吗，吃饭就吃饭呗，还不一样，那清早晚上吃的不都一样的吗？”有时候不理会她，她反而缠着问这问那，不管拿个什么东西都问：“外国人管这个叫什么？”说给她听了，她又哈哈地笑，舌头总别不过来。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到了上高三的时候，课业紧了，一个月才有时间回来一次。有一天喜欢突然跑到学校找我，说她要去姨家了，可能以后没事就不回来了。我只听说过喜欢姨家是在一个大城市吃公家饭的，姨夫是打过仗的，肯定当官。这对喜欢是件好事。留喜欢在学校食堂吃了一顿饭，尽管心里有一万个舍不得，还是笑着把她送走了。下次月末回家问了父亲才知道，喜欢她姨在城里给她找了个商场打扫卫生的工作，平时在家帮帮家务，打算以后把她留在那里，找个婆家过城里人的日子。真为喜欢高兴。
月光把树梢的影子移向一边，拉长了。我的思绪也跟着月光慢慢推移。大学第一年寒假回来，正在心里默默想念喜欢的时候，她回来了。她拖个大大的提包，穿着城里人的大翻领呢子褂子，头发用花手绢束成一个低马尾在脑后，脚上穿着皮鞋。我抱着她，欢喜地嘲讽她：“城里人了，你还没忘了回来过个年。”可事实并不是多么令人欢喜。原来喜欢的姨突然得病去世，姨夫搬去和孩子一起生活。她在陌生的城市无依无靠，也并没有找到什么婆家，便回来了。喜欢又穿起原来的对襟格子褂和自家做的布鞋，洗衣做饭喂猪，只是头发还是束成一个把子在脑后。只是，喜欢很少说话了。她的身上，总让人感觉憋着一股子劲儿。
打开房门，月光从南面的小窗照进来，照亮了半张床。不开灯直奔床上，闭上眼躺在月光里。脑子里冒出一句诗，“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到我大学毕业回到镇上教书的时候，三个姐姐都出嫁了，这间小屋就成了我独有的闺房。喜欢也从城里回来两年，三个哥哥也都早已分家另过，她和母亲相依住在胡同对面的小院里。然而不久后，她母亲也去世了，剩下孤零零一个人。白天喜欢一个人过，晚上便叫她过来一起睡。每天晚上，我备课，喜欢就在旁边织毛线。两个人各自干自己的事情，不怎么说话，却好像一直在说话。喜欢给我们俩一人织了一条大红围巾，说太新（鲜艳）了，戴不出去，留着出门子（出嫁）再戴吧。然后两个人哈哈地笑。笑什么呢？大概笑话自己姑娘家计划着出门子的事。我不忙的时候，爱看《读者文摘》和《青年文摘》，遇到喜欢能明白的文章，就读给她听。喜欢也爱听，听到一些爱情故事，也不像以前那样害羞了，只痴痴地笑。
那年过年的时候哥哥托人给喜欢说了婆家。相了一面，第二次见面就定了亲，然后对象去了东北跟他舅舅干活去了。几个月后回来一次，叫媒人传话说想登记（办结婚证），等喜欢满了娘的孝就结婚，好把喜欢带到东北去。哥哥们同意了，喜欢也没有反对。喜欢说过想走得远远的，倒如了愿。她去登记的那天，很想跟她说点什么，可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说。晚上回来，她偷偷问我：“登记的时候，给了两盒子这个，他非得叫我拿来，我以为是香胰子（香皂）来，怎么打开一看像小时候玩的吹泡泡？”我一看，差点没哭出来。喜欢手里拿着两盒避孕套。便急着问她：“憨巴妮子，还给谁看了？”“没有，我不认字，你看写的什么？”我真是哭笑不得，只说“这个用不着，明天偷偷扔了吧，别叫谁看见了。”喜欢还想问，只好告诉她说：“出了门子不想生孩子才用着，你现在不用，给人家看见了笑话死你。”喜欢不问了，但我心里很难受，恨不得一夜之间把所有学过的知识都教给她。
睁开眼睛，透过玻璃窗，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毫无睡意。月亮已经开始向西斜去，挂在喜欢家前面的那棵大树梢上去了，她也像一位知心朋友，无限关怀地远远地温柔地斜窥着我。就在喜欢备嫁的那个冬天，我也为了能和男朋友在一起工作，准备年后调到市里去了。随着结婚日子一天天临近，喜欢的恐惧感也与日俱增。晚上，她常常抱着我，无端地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四妮儿，等咱都走（结婚）了，还能经常见面呗？咱说好了哈，都一个日子走娘家。”“唉！我没爹没娘的，走娘家干啥？走得远远的也好，我也不回这里了。”“结了婚就得跟那个人一头睡觉呗？我见二哥和二嫂的枕头都放在一头。”“你说是不是袜子裤头也得给他洗？”这些话都是睡觉前喜欢趴在被窝里说，像是自说自话，又像在问我。我也不回答，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扯点别的。然后两个人说着说着睡着了。
想着想着，“噗嗤”笑出声来，忍了忍，还想笑，干脆就自己笑了一阵子。那个憨巴妮子结婚前一天没吃一口饭，上车的时候哭得两只眼睛灯笼一样，害得我挂念了一整天。第二天哥哥接她回门（当地风俗出嫁的女子第二天由哥哥或者弟弟接回家，没有女婿陪伴），到她家打个照面就一头扎到我屋里，捂住脸哈哈嘻嘻笑个不停，笑了好一阵子，好像花了好大力气止住。然后拉着我并排坐在床沿上，自己表演起来：她用胳膊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脱衣裳歇了吧。”然后自己扭了一下，换了角色说道：“去去去”。接着又换回角色表演：“从老爷（当地称呼爷爷的方言）奶奶就兴下了，又不是咱兴的，别害孬（害羞）。”接着趴在床上大笑起来，直笑出两眼泪。看着喜欢自己一边表演，一边沉浸其中的样子，看着她一改往日的紧张恐惧满脸洋溢着的带着羞涩的幸福样子，真是说不清高兴还是难过，鼻子酸酸的，伸手揽住她说：“憨巴妮子，有好日子过了，你以后不用回来了。”
喜欢果然走了，跟“那个人”去了东北。一去二十几年，杳无音信。
月亮软绵绵地向西滑落，剩下一点点昏黄的亮光，像一幅模糊画贴在小屋的东墙上。靠在床头，伸手摸出枕边的手机，再有几个小时就见到喜欢了。翻开微信查看一个月前两人的聊天记录，总共只有那么几条。那天，微信里接到妹妹推荐来的一个名片，接着一条信息跟过来：“姐，这是喜欢的微信。”喜欢？失联多年的喜欢？赶紧申请添加，等待，对方通过，瞬间的事。迫不及待地发送信息：“喜欢，是你吗？我是四妮儿。”“怎么不说话呀，你现在在哪儿了，还好吗？”一刻也不敢离开屏幕地等着回音。猛然惊觉地，想到喜欢不认字，对啊，不认字，她怎么看自己发过去的信息呢？真是太糊涂了。想到这个，心里充满歉意，却无意识地习惯地顺手又发过去一条：“对不起，我忘了你不认字，咱们视频吧。”接着便进行了视频邀请。一声，两声，三声……等待对方接听。可是，对方已拒绝。不知道怎么办了，拿着手机发呆。“叮咚”一条信息进来：“四妮儿，是我，我是喜欢，我很想你。我认字了，自学的，认识了很多字，大路边上的都认得，会自己看杂志。我过的很好。开了一个小公司，经营家具，这几年比较从容了，自己又学着上网，学会了不少东西。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我打算回老家了，叶落归根，咱们说好一起走娘家，我也想哥嫂他们了。不要视频，这么多年不见了，我要见就等着见真的你。”怎么也忍不住眼泪，一遍一遍读着这条信息，心里默念：“好吧，憨巴妮子，不视频，等着见真的你。”
月亮很疲惫的样子，带着东墙上的最后一缕亮光滑向西天，睡着了。我闭上眼，听着窗外的动静。天明，喜欢就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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