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
直到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暑假结束的时候,我去了青岛找木头。
那时候他在学车,我坐着高铁跑去青岛找他。我去之前问过他,问他是不是去了就可以在他家里睡觉了。但他还是不愿意把我的存在告诉他家里人,他对我说我太小了,他妈知道了会不喜欢我。
“那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他们呢?”我太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了,就仿佛我是个不被承认的存在。
“等你上了高中,到了高二的时候,我就可以跟他们说你十八岁了。”
他说的话是那样遥远。我本想拆穿他,说他一定是在敷衍我,等到我十八岁的时候,他一定也该和我分开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从来给我的感觉都是,我说过的话都只是废话。我也习惯了,所有人都会给我这样的感觉,我说过的话只能是废话。
他瞒着家里,说晚上和朋友去网吧开夜网,实际上是和我在宾馆里面。
青岛会给我一种大城市的感觉。拐了好几个弯才能看到的公交站牌,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母和数字,旁边的地铁站被护栏围着,一切给我的感觉都是陌生与无法触碰。
下了高铁以后,我一个人在高铁站出站口走着,提着我的行李箱。
木头没有来接我,他那天在另一个区考科目二。他说他可能会考不过,如果考不过的话他就会很难过。
“今天又被教练骂了。”他常常这样跟我抱怨。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觉得是自己不够好,甚至没有办法对他说的话感同身受。我不知道学车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夏天在学车场待一下午会热成什么样子。所以我没办法跟他撒娇跟他抱怨,没办法跟他说我找不到出站口,没办法跟他说我在人流里已经接近崩溃。
“我好累啊。”他越来越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我好多次都想跟他说,别人一样也很累。但我没有这样讲,我觉得这样讲他会难过,如果有别人这样跟我讲的话我就会难过。自从那次因为我让他比赛失利之后,我就开始对他的情绪格外敏感,我不敢说什么话让他难过,只想让他快乐一点。
那天他科目二没有过,因为倒车入库的时候压到线了。
“我不想再去了,但是我也不想看到我妈失望的样子。”
只有他难过的时候,才会把最真实那一面暴露给我。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他才是个孩子,他每分每秒都在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他需要被照顾。
那天晚上我跟他在宾馆里,我没有缠着他非要跟他睡觉,好像我一碰他他就开始害怕。这种时候我也会失去兴趣,勉强一个人本来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我和他说了很多话,我让他不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如果感觉很累的话就放弃。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的语气就像一整片绿色的森林,带着一点调侃又不敢都是调侃。
我看他太累了,就想让他不要继续做了。我想的很简单。
他说他不喜欢开车,比起开车他更喜欢骑电动车,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会很难受,也没有办法赚钱,他说有学车的功夫他不如出去赚钱,省得我去找他的时候每次都要我出钱。
他的话在我的记忆里面,都变成棉花糖,夹在云层里面,白花花的一片,漂亮又梦幻。可是为什么,棉花糖要在天上呢?像云一样,我摸不到,够不着,我怎么才能知道它的夹心是草莓味还是巧克力味的呢?
他总擅长做这种事,这种把棉花糖放进云层里的事。
“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呢?”我把他的脑袋扳过来,每次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都格外顺从,这让我觉得我潜在里的母性都被他引了出来,就那样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发。
“我想出去散散心,不想待在这了。这边出门都是熟人,我觉得我一直在被限制。我也不想再去驾校了,我只想出去走一走。”
“那我给我爸打电话,我给他们要钱他们一定会给的,他们好久没有来看我了。”他知道我口中的他们是谁,每次我给我爸那边要钱,我爸都会觉得亏欠我,然后把他能给的钱都给我。
所以那段时间我总是不缺钱,木头也就那样花着我的钱。
“这些都是我欠你的。等我以后脱离家里了,可以出去上班赚钱了,那时候你也上大学了,我就可以包养你了。”
他把“包养”这个词说的很轻,但语气是挑起来的,像是芭蕾舞台上的小天鹅,那样轻轻地往上一挑,都是欢愉和期望。
于是我就一直这样为他花很多钱,他也一直这样心安理得的用着我从家里要来的钱。他信誓旦旦的说,这些到以后一定会补给我,会连带着好几倍好几倍的补给我。
我说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喜欢和伴侣在一起谈以后,描画我们的未来,说着我们以后要在哪个小胡同里买房子,要在傍晚几点下楼买菜,要铺什么样的瓷砖,装什么样的吊灯。我们总在把我们的未来反复说很多遍。每次这样的时候,木头就会跟我讲,他以后会怎样怎样的把钱都给我,出去玩的时候也要住好几百块钱一晚上的宾馆,不让我住那些几十块钱一晚还没有隔音的小旅馆。我总是笑着说好,说我等着那样的日子。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他说他去一趟店里,跟他爸妈好好谈一谈,说他不想学车了,借口说跟朋友们出去散散心,然后和我一起溜到别的城市去玩。他骑着他的电动车,把我放到一条街里,让我在那里面逛一逛等他回来接我。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开始下雨了,雨下的很大很大,我连雨伞也没有,只能发信息给他,告诉他我在马路边等他。
我站在马路边一所中学的保安室门口,那个地方有矮矮的一层可以避雨的墙壁。从很远的地方,我看到他骑着电动车赶过来,周边都是水花,他披着一个红色的半透明雨披,耳朵上戴着耳机。我看到他就赶快跑过去,他让我钻进雨披里面,紧一点抱着他。我上了车,先是整个人都钻进他的雨披里面,又把手伸到他耳朵旁边,把他的耳机摘下来,不让他听音乐。
“你怎么下雨还要戴耳机啊。”我跟他抱怨。
“因为骑车的时候是一个人啊。”
我总是不喜欢看到他戴着耳机听歌,因为我也总是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戴着耳机听歌,我知道他自己听歌的时候会有情绪,会把歌的情绪带给自己,所以我就会特别不喜欢他这样。
或者是说,我太害怕他不快乐了。
他一旦在我面前表露出不快乐的迹象,我就巴不得自己把自己吞下去。
他太容易不快乐了,偏偏我也一样。我知道容易不快乐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我总以为我和他这样的人可以互相治愈。我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一段话,我现在还记得。当时他说,“以后你会长大,会遇到很多人,我希望你遇到那些人,因为这样你才能长大。但我不想让你遇到那些人,因为你会疼。”
我一度因为这句话感动到落泪,但后来我才明白,他自己就是自己口中的那种人,他大概害怕别人没有办法狠狠地伤害我,所以才亲自来了。
我们像两片痛苦的海,聚在一起的时候只会变成一大片痛苦浓度更高的海。
这种日子一直到了开学的时候,他说他要去远一点的地方,到另一个分校区去,学校给他安排了实验工作,两个学期都要待在那。
“那我就要离你很远了。”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撇着嘴,把脑袋搭在他的胳膊上,刚搭上去就差一点滑下来。
“要不我直接请假吧,跟老师说我自读,然后跟你到你的城市去。”
那是我做过为数不多的任性决定里面最任性的一个。我让家里人帮我办了休学,整整一个初三都没有去学校,从初三开学开始,我的学籍就挂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
要和他住在一起这件事,我总带着很多的热情,在他开学之前就早早去了他学校的城市,找了好几家中介,在离他学校两公里的地方租了个房子。我租完房子以后,就开开心心地给他发信息,跟他说我们可以住在一起了。
“离学校多远啊?”他问我。
“两公里。再近一点的都是学区房了,都要很贵的房租,我爸交不起。”
“那这样我每天去学校都要打车,一个来回就是二十块钱。”他总能一句话就把我拉回现实里,即使我本来就在现实里面没能出去。
“你可以坐公交车呀。”我用的那种最小心的语气,因为那段时间的他好像很容易就会生气一样。
“你要累死我吗。”
他发过来这么一句话。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话,好像我不管说什么他都不会开心。明明我也不开心,我这样想,但我不开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给他买了一辆电动车,是那种白色的,后座前座连在一起的电动车,更像是那种踏板摩托车,不过骑起来不会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坐上去也舒服。
木头来的那天,我把房子租好了,把车也买好了,在我们的房子里等他来。我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他所说的快乐,他说以后可以包养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快乐的,但我把自己和房子都带到他面前了,他脸上快乐的表情却没有了。
可能他最近压力太大了。我这样安慰自己的心脏。
我们还是就这样住在一起了。后来我问他,当初那么快就和我同居,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说他想的其实有很多,感觉自己身上的责任都变多了。
“你是怕我在家里死掉,然后我爸突然过来把事情都赖在你身上。”我打趣地跟他这么讲,但实际上我知道他的责任是指这个。一开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他一起睡觉,我就问他会不会负责,他说会,一定会。后来我才知道,他嘴里的负责,指的是我死了以后负责参加我的葬礼。
“呸。”每次我说一些话,说到他心里的时候,他就呸我一句,来让他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后来我们一起去买了很多日常用品,一起逛超市,像刚结婚的新婚夫妻一样。我们去附近便宜的家居市场买被子和枕头,去海鲜市场里买今晚要吃的东西,一起在超市的果蔬区挑蔬菜,回家就可以放到家里的冰箱里。
大概每天都是重复这样的步骤,也慢慢学会了柴米油盐里面该怎样把日子过去。
但有些无足轻重的日子,总会被忘掉。我猜木头到现在一定早就忘记了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的那些细节,那些过于平凡的,普通的夜晚,在记忆里面都被雾气模糊掉了。记得我之前跟他说过一句话,说他是我涨潮不停的沙纹。当时,我想说的是我会一直爱他,即使海水不管怎样涨潮,都会像沙纹一样爱他。但现在想来,或许更像沙纹的,是大脑上的那些褶皱,等不到被海水冲散的那一刻,自己就慢慢消失掉了。
那些无数个充满爱意的白天和黑夜,混在茫茫人生里居然也成了沙子之于沙海一样的存在。有些事,我都忘了,至于他,大概是早已经忘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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