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科技,”程慕看了看琼,发现她也在看他,他有点不适应这种对视,于是稍稍侧了下头,看向舷窗外的太空,继续回忆。
到那时他们那一带已经干旱了好多年,全村人都在期盼能够下一场大雨。他记得村子东头有一个浅湾,到了夏天他们一帮男孩子会去那里洗澡,只是因为淹死过人,大人一般禁止他们去。
结果几年没下过一场大点的雨,湾的水位越来越低,大人们也不再说什么。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湾他嬉戏过无数次的水慢慢干涸,长出茂盛的野草,随后野草也枯干死去,最后那儿只剩一个大坑,坑底有折断的草茎和带着点腐肉的鱼骨。
他去问爷爷怎么湾干了,爷爷指指蔚蓝的天空,又指指酷热的太阳,说何止一个浅湾,周围几公里都找不到一点水了!记得咱家的那片麦子地吗?一个子没结,全黄了!
他问既然缺水怎么不打口井,爷爷胡子一吹,恨恨道十米不见水,打井管个屁用!
他想起自己每天带瓶水上学,这才明白为什么学校要求学生自己带水,原来那口七八米深用了几十年的老井不出水了。一念至此,他看向天空,沉默不语。
旱得太久了,久到政府也看不下去。
那一天天上有乌云,老一辈人管它叫贼云。贼云有雨云的样子,但它只会慢悠悠飘过,顶多遮一会太阳,却不会带来一丝降雨。
然后雨下了起来。
他问那些绿色长条装的东西是什么,穿工作服的人告诉他碘化银炮弹,打入云层中就会形成降雨。他反驳道怎么会是炮弹呢,这一下不把云给炸开了,怎么可能有雨。来人呵呵一笑继续工作,他父母忙把他拉开,一边远远地站开,一边用敬畏的眼光看着那些人围着炮架忙活。
发射时的声响几乎吓坏了他。他觉得大地一震,就看到梭状的炮弹裹挟着白色的烟气冲上高空,发出哧哧的响声,很快变成视野里看不清的一个点没入云层。他听到不知是不是错觉的爆炸声,白烟尚未消散,雨点就落了下来。
没有记忆中压抑的闷热感,也没有暴雨时轰鸣的雷声,那么大的雨,却偏偏没有一丝预兆,仿佛有人下达了什么指令,于是雨就突兀而自然地形成。他没有看见被炸开的云层,没有想象中的火光,却听到无边的寂静中雨点与泥土相触的声音。
村里人几乎疯了,他们找出家中所有的容器,锅碗瓢盆摆在天井里几乎让人无处落脚,他们欢呼,他们热泪盈眶,他们张大嘴巴让甘美的雨水落进发干的喉咙。旱了太久,他们快要忘记大雨是什么样的。
而他立于雨和喧嚣之中,觉得世界从未这么静过。
刚才的男人走过来给他撑起一把伞,和他一起站着,问好奇吗?
他抬头,看见贼云下午,望见高兴的村民。
沉默了一会,他开始问问题,很多问题。
之前淋的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把头发聚成一绺绺,他有点冷,可他眼睛从未这么亮。
……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程慕说道,“那次人工降雨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甚至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起当时我熟悉的人脸上那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神情。”
“所以你后来修了物理学专业,然后报名成了一名临时舰长?”琼看着他道。
程慕发现琼一直在专注地听着,或皱眉,或微笑。他知道自己讲故事的能力称得上是拙劣,但她没有不耐烦,她耐心地听自己讲,脸上的表情不时变换——那种“我在听你讲”的神情,那种他很少见到、令人舒服的神情。
看着琼专注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这段漫长的任职期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枯燥。
察觉到自己的失神,程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嗯,受到震撼的我从此爱上了左右规则的物理,我选了物理学专业,每天闷在实验室里研究,只是一直没什么成果。后来被上级调任,去学习控制星舰,稀里糊涂地成了移民计划中的一个临时舰长。”
“毕竟是得找有一定专业能力的人才行……”琼说着,忽然问道,“你说你每天都在实验室,专心研究什么的感觉一定很棒吧?”
程慕想了想,苦笑道:“也不尽然,从小生活在一个比较封闭的环境中,长大后又埋头实验,我对外界几乎是一无所知。我觉得要是有一天我被扔到异地或者什么荒岛上去,我一定会被活活饿死……”
“也就是说你不太适应实验室以外的生活?”
“差不多。”
“所以……”琼盯着他,带着期冀和郑重问道,“你也觉得实验室,或者说科学,是一个乌托邦是吧?”
“乌托邦?”他疑惑。
琼皱了皱眉,仿佛不太满意,对她或者对他。“哦,没什么,你的生活还真是简单。”
“同时也很枯燥而乏味。”
“没关系呀,只要你喜欢,总会变得充实的。”
程慕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琼,后者起身,长发缓缓披在身后。她揉了揉眼,向控制室外走去。
“有点累,我去休息了。祝我们旅途愉快,晚安。”
舱门开启,又慢慢关闭。
程慕这才回过神来,却仍是一头雾水。
“晚安。”
2
居然……真的实现了。
离开星舰里的人工重力场,熟悉的失重感随之而来。因为好久没做过相关的训练,程慕居然有点不适应。他能感受到心脏在加速跳动,脑海里有不真实的眩晕感涌现。
……当然了,他终于进入太空了。
很早他便想过一个人置身于太空中会是一番怎样的感觉。巨大而遥远的星体悬浮在荒凉的宇宙中,广袤并且黑暗的背景下渺小的恒星发出微弱的光线,这光在人类看来是那么快那么亮,可置于宇宙中它又是那么暗淡那么缓慢。
一般来讲,星舰驶离地球时他便进入了太空,或者某种意义上,地球本身也在太空中,可他不这么认为。他的理解是一个人,不能有星舰这样的归属,不能有太近的星体,只是渺小的一个人,上不着天下不触地环顾八方无物可碰,这样才算是真正进入了太空。
推动器带着他缓缓加速,他回头看见庞大的舰体一点点缩小,忘了之前和琼之间的不快,满意地笑了笑。
临时舰长主要应对移民过程中的突发状况,同时负责日常舰内舰外的维护工作。利用核聚变的能量,星舰的自我修复、循环系统相当完善,只是出于对宇宙中未知事物的警惕,每艘星舰才配备了一定数量的临时舰长。考虑到移民的时间的漫长以及临时舰长数量的有限,临时舰长每两人一组,任职十年,期满后由下一组继续,交任的一组进入冬眠,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星舰到达移民的行星。
程慕是这一组的临时舰长之一,琼是另一个。他有权使用太空装备,同时他也想进入太空看一看,这想法是那么强烈,强烈到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正是为此才没有拒绝上级的委派,接受了这一职务。
没什么可以阻挡他,至少琼不行,他的理性也不行。
所以他穿上太空服,离开星舰。
程慕已经飞了一段时间,星舰成了远处隐没在黑暗中遥不可见也微不可见的点,如果不是手上的GPS,他可能根本无法确认它的位置。
这也是他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了。
他应该很快,可他的眼睛告诉他他一动不动。没有空气,没有声音,没有光,天体也不足以作为他判断的参考系,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困进了一个囚笼里,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说他本来与星舰有一丝联系,那么现在这联系正随着距离的拉长而越来越细,脆弱地像是冬日初晨草茎间的冰丝。
他的心跳又快起来,他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
他想象中的太空应该有明亮的太阳,有行星反射着水浪的粼光,遥远的地方有星辰按既定且不可更改的规律运动——仿佛是上帝的视角,集中了宇宙中所有宏大的美,这会让他感觉自己处在宇宙的中心。
可他现在漂浮着,觉得自己并不比一块石头好贵多少。
对宇宙而言,他也不过是一块暂时会动的石头。
他忽然想起这便是他想象中的太空,同时这又不是他想象中的太空,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喜欢这空旷的空间,但真正到了却发现自己喜欢的并不是自己喜欢的。这可能很矛盾,但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他真正喜欢的也许只是他的幻想,就如同那个被龙吓晕的好龙叶公,如同一辈子痴望洛神的曹植,他们没什么不同。
那我到底喜欢什么,他喃喃问自己。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琼。他有点后悔离开星舰时把通讯设备留下,他快了被无边的寂静逼疯了。他也会自言自语,可只有自己的声音响起又水融般消失,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害怕独自一人的白痴。他不想承认这个,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听见琼的声音,看见她的人。他想起琼平静而专注的眼神,喉咙有些发干。
可是琼不在这儿,至少现在不在。
他没有戴表,那东西在从地球出发时就没了意义。他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时间,也许一分钟,也许一小时,也许一天。
他想时间大概够久了,是时候回去了,压抑着心底火灾般蔓延的黑暗,他开始返航。
他加速,不断加速,推动器全功率工作,隔着太空服他都能感受到背后传来的热量。
他知道他是在逃避。
他一生都在逃避。
他不愿再回到干旱的村子,所以他拼命上学,他害怕他不熟悉的人际交往,于是他埋头实验室。他知道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可总是忍不了暂时心安的诱惑,而纵然知道那是毒品一般虚妄短暂的存在,他却总是不能拒绝。他的理性阻止他劝谏他,可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片骨缝都要求他命令他赶快逃,不要面对他不想面对的东西。所以他逃避,在逃避的基础上,他又开始逃避理性的斥责,最后甚至逃避逃避本身。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总是做同一个噩梦。梦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他,他害怕,所以他逃,不停地逃。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双腿的无力,纵使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提升一点速度。不是累,是无力,虚无的、空洞的无力,好像双腿不受他控制,或者双腿根本就不存在。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怪物总是不追上他,宛如胜券在握的猫戏弄耗子。他想哪怕死了也比继续跑下去好受,但怪物不追上来,他也没有回头的勇气,他就只能继续跑,迈着滞笨的步子,等待随时可能从某个方向落下的魔爪。
他知道他的跑是一种逃避,但逃避总好过束手待毙。
他紧紧地握着推动器的操纵杆,胳膊不住地颤抖。
他知道,时隔多年,那孤独还是追上了他,施施然,不紧不慢,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眼中有绝望涌现。
……
赶到星舰时程慕已经近乎不能思考,他无神的眼珠捕捉到控制室里琼的一席黑白格子衫时,才蓦地有了一点光彩——平时外界是看不到星舰内部的,琼特地为他调节了透明度。
琼为他打开舱门,显然余怒未消,皱着眉说:“你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
他抱住琼,大口喘息,浑身虚脱。
琼的身子僵住。
几秒后,他松开手,讪讪地不敢看她,“你知道,一个人在宇宙中待久了难免会有点不正常……”
她却并不吃惊,仿佛早有预料,很快冷静下来,“勉强原谅你了。”
“我出去了多久?”
“一天多一点。”
“还真是……长啊。”
“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有些累了,麻烦让我休息一下。”
静了一会,他勉强笑笑。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琼说。
“晚安。”他说。
转身离开,他面无表情,心却在砰砰直跳。
3
程慕半睡半醒,大脑一直在低效率地思考什么。
他想一天的旅途就让自己崩溃,想崩溃时内心的恐慌,想看到琼时几乎想痛哭流涕的感动。
然后他起身下床,准备去找点吃的。
四周很安静,但不是宇宙中的安静,后者让他恐惧,前者让他心安。他撕开一包压缩饼干,咀嚼声在黑暗的仓库里清晰可闻。
他忽然想到自己在外一天多,也就是说琼已经值班了一天多,加上自己刚才休息的一段时间,她的工作时间已经远超正常。程慕暗骂一声,赶快吃完饼干,又灌下几口水,朝控制室走去。
程慕轻轻推开门,出乎他的意料,偌大的控制室里漆黑一片,只有尽头闪着点微光。琼坐在光下,敲打着她的电脑,神情专注。灯光俯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白色的曲线。他看着这一道光晕,竟然差点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琼,”他还是说话了,“抱歉我忘了你值守的时间,我来值班,你去睡觉吧。”
琼的动作僵了僵,她自然地合上笔记本,才回过头来,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转身说道:“你终于睡醒了?”
“嗯,精力充沛。”
“好,你知不知道擅自进入太空很危险?微陨石、强射线随时可能要了你的命,带着那么简陋的设备,甚至连通讯器都没配备,你就出了星舰,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要是说兴趣使然你信吗?”
“当然不信,你回来时一脸快哭了的样子,难不成你有自虐倾向?”
“你不觉得进入太空是很刺激的事?”
“不会。”
“那就……没办法解释了。”
“喂,我说,”琼盯着他,瞳孔黑得仿佛一池幽潭,古怪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你不会是……”
“不会什么?”
静。
琼瞥了一眼她的电脑,愣了愣,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没什么,是我多虑了。不过,你的兴趣还真是奇怪,哪会有人以此为乐?”
奇怪的是你好吧!程慕看着琼,确认她不想再解释什么。只是他有点好奇,除量子通信外无法跟其它地方取得联系的琼,会在电脑上干什么。但既然她不想多说,他也不会问下去。想起他来这儿的目的,他说:“这么长时间了,你真的不累?纵然永生基因组里有提高抗逆性的基因——当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长时间工作总会累的吧?”
“永生基因组?”程慕看到琼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一个笑话。
“当然会累……累的想死……”她拍了拍脸,像是要甩掉什么麻烦,“所以你以后不要再干些会增加我负担的事了好吗?”
他没有听出她谈及永生基因和累时语气的怪异,他的注意力全在最后一句上,想起他添的麻烦,程慕连连道歉。
“那么就这样吧,你看守,我睡觉。”琼带上电脑,和他擦肩而过。
“晚安。”两人同时说。
4
再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本来就是漫长而枯燥的旅程。
程慕知道为什么临时舰长至少要两人,有人说话总好过自言自语或者缄默不语。但他和琼之间的交谈越来越少,不只是没有什么可谈,更是没必要谈话,他们即使有交流也多是工作方面,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各自干自己的事。只是偶尔他会挪开视线,看向一旁的琼,忘了时间。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可惜他确定琼不这么想。
他看过所有她看过的书,每本书里都弥漫着或多或少的绝望的色彩,看这些书时他觉得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这让他惊恐。
更让他惊恐的是,她看完总会笑。
就像他看不懂琼这个人,他看不懂她的笑。尽管他和琼朝夕相处,可他觉得他们之间总有一层薄纱,不厚,却足以阻挡视线。他想起琼说起“乌托邦”时自嘲的笑,想起她说“是我多虑了”时释然的笑,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她。
她就在他身旁坐着,可他感觉到了距离感。
让他恐惧、担忧却又欲罢不能的距离感。
4
程慕不想看书了。
乏善可陈的观点,千篇一律的故事。最初他会被作者深刻的思想震撼,因为人物的悲欢离合而同喜同愁。然而阅尽千帆,他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别人的终归是别人的,再棒的故事也不会真正发生在他身上。那些东西离现在的他太远了,那个世界里的人与事已经成为过往,新的世界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到来。
不只是书里的东西,有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过往的真实性。从前的记忆像褪色的图画,慢慢失真,慢慢消失。而他坐在不会终结的时间尽头,看着记忆模糊,心有戚戚却无可奈何。
5
程慕房间里能开的灯全部开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关掉。他在边边角角摆上植物,试图使房间看起来多一点生气。有一段时间里,他把音响开到很大,什么歌都放,他每次都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入睡。
他也只能在这种环境中去睡了。
有一次琼来他的房间,被声音吓了一跳。他关上音响,听见忽的安静下来的周围,蓦地开始恐惧。他语无伦次地和琼说话,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需要对话,像黑暗中的蛾子需要光明。琼走后他立刻打开音响,才慢慢平静下来。
然后,在声的海洋中,他发现星舰也是太空。
或者对他而言,无处不是。
6
程慕去接班。
他看到琼呆呆地看着电脑,用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他有点不安,她的表情像是看到了极恐怖的事,虽然努力装出平时的平静样子,但相处了这么久,他能体会到她面部细微的差别。
“人类真是脆弱。”琼忽然开口。
他很不适应说话或者听到说话,星舰里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声音了。但他知道他必须开口,而且是用一种基督徒祈祷上帝时的穆肃开口。
“但人可以成长地很坚强。”
“那么坚强以后呢?”没有停顿,琼立刻接口。
他语塞。
“思考了很久,我决定告诉你一些东西,”琼看着他,“麻烦你听一下。”
他拉来椅子靠近琼坐下,看到那双幽潭似的眸子里满是疲惫。
“我们跟外界只能靠量子通信来交流,你是学物理的应该会知道,量子纠缠效应保证了只有通信的双方才可以影响通信,外界无法干涉这进程,也无法知晓内容。
它是世界上最保险的通信手段,同时也是最限制的。”
控制室里静了静,琼停顿了一会,继续说。
“为什么传统的电磁波通信被放弃了?”
“据官方解释,”他想了想说,“电磁波无法跨空间传递信息,太慢效率太低。既然量子通信可以超越光速,那么前者就没有多大意义了。”
“可有必要屏蔽宇宙空间里的电磁波吗?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星舰周围有一层紊乱的电磁场,完全拒绝了外界的电磁波。”
“为什么?”
“隔离。”琼飞快说完,把电脑推到他面前,“这是我之前努力的成果,看。”
R5舰队在移民途中与地外文明交流,发生冲突被全部歼灭,纠缠态量子被破坏,地球方面目前无法得知之后的情况,此事已经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
“这是什么?”
“目前地球上的情况,哦不,考虑到相对论效应,大概是很久之前的情况。”
“相对论?这是用电磁波传播的?”他立刻反应过来。
“我在屏蔽系统里开了一个洞,每天一段时间里降低对其的能量输入,暂时削弱屏蔽作用。这是那时捕捉的信息。”琼说着,挑了挑眉,“记得那天我问你“你不会”吗?我以为你是去外面和其它“人”通信,当时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因为你的行为确实不正常。后来想到你身上根本没有通讯设备,别说量子,你连电磁波都不能用,怎么可能干什么。”
“原来差点被当成人类的敌人……”程慕不知该哭还是爱笑。
“当然重点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地球方面把星舰隔离了,完全与外界的隔离。”
“毕竟也是为了保护我们。”
“可是关上门窗,挡住的不仅是风雨,还有阳光。”
这句话程慕再也没有忘记,但他当时说:“关系到几百万人的性命和未来,稳妥一点未尝不可。”
“为什么,难道人类还有未来?”
“人类已经永生,前途自然一片光明。”
“永生……哈哈又是永生……为什么,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都对这个东西那么自信、那么痴迷,”琼嘲讽地笑着,“不过,这也正是接下来我想说的,穆,你考虑过永生的后果吗?”
程慕一脸尴尬。
琼叹了口气,“忘了你是个笨蛋,估计连永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开启了……相信我,永生基因组对人类来说不是福音而是噩梦——一场暂时还没有人意识到的噩梦。”
她长舒口气。
“你闭嘴,听我说。”
7
确切的说,永生基因并不是单纯地指一对等位基因,它是一系列强化人体机能的基因的总称。
20世纪20年代,威尔逊提出“一切生物学关键问题必须从细胞中寻找”,21世纪早期,细胞生物学有了长足发展,细胞强化方面尤其突出。除更早的关于癌细胞方面的研究,大隅良典推动的细胞自噬的发现,以及后来原癌基因组和抑癌基因组的确认,都为以后的物种大爆发般涌现的强化基因的应用奠定了理论基础。
20世纪末期,人类终于实现了可控核聚变。
能源问题被解决后,科学发展迎来一个井喷时期。像是可控核聚变实现之前,科学家要模拟宇宙大爆炸时期的物质存在状态根本不可能,但有了充足的能源做后盾,这不再是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利用范德格拉夫发电机,增大输入功率,轻易便能创造出几十万亿伏的恐怖高压,足以将粒子加速到逼近大爆炸时的粒子速度。
那个时期有许多科学上的重大突破,像是量子通信,像是永生基因。
科学家用穷举法,不计损耗地逐个研究人类基因组,初步锁定了自噬、癌变、凋亡和免疫等一系列强化人体抗逆性的基因范畴。随后的几年,除用蛋白质工程改造强化相关基因,他们尝试着利用外界环境强行激活这些基因的表达,克服自然界千万年来基因的选择性表达障碍。
当然如果要完全透彻地明晰每个基因的作用并影响其表达,即使穷尽每个人类的心力也不可能实现。但如果范围仅仅局限于强化基因,那还是可以接受的,尽管困难依旧,但并非不可能。
事实上他们成功了。
他们首先在动物身上进行测试,测试的结果让人满意。接受改造的生物生存能力大大提升,完全是预期的期望。
然后经过国际社会认可,第一批人接受了永生手术,手术后医生对受手术者的生理状态进行检查,确认每个人细胞的分裂、自噬、凋亡能力都有了大幅度提升,于是他们觉得许多疾病终于可以凭人类自己的能力来抵抗了。
那时候永生手术还不叫这个名字。进一步的检查后,研究人员发现受手术者身体中病变细胞、衰老细胞基本不会再出现,或者刚刚出现就被强大的免疫系统清除。他们的细胞似乎变成了类似癌细胞的存在。
不会扩散恶化,却具有无限增殖能力和强大修复能力的癌细胞。
后来的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被称为永生手术的作用,大部分绝症患者慢慢恢复,老年人容光焕发,相关检测也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严重的副作用,只是一部分几乎重新获得生命的人太激动,反而做了超出人类能力极限的事所以最后死亡。但这并不影响手术的地位,于是被证实的那一天从此被称为永生日。
但也有质疑被提出。
大部分强化基因是基于人类本身就具有的基因,经过稍加修饰而得。那么既然人类早就有这些基因,为何历史上从未有过相关记载。漫长的自然选择中,为什么这些基因被一个个关闭,隐性化。
毫无疑问,如果有这些基因,人类的生存能力将大大提升。放在原始社会,优秀的氏族首领会带领部落规避危险,在现代社会,头脑一流的人将拥有更多机会创造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
自然选择是直接作用于表现型,而这些基因理应是最理想的定向选择材料,那么为什么,公正的自然会敌对这些没有理由被敌对的基因。有人说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生物的发展常态,违背这一常态本就不合理,人类迟早会出问题。
问题果然出现了。
首先是资本。
经济学上有二八法则,是说资源不平衡,少数人掌握多数财富,多数人争夺剩余的。站在,两极分化正在趋向极端,个人财富集中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
不难理解,精英阶层有聚拢财富的能力,也有压制其他人的能力,只是囿于时间限制,他们一生所能收敛的财富也是有限的。而低收入阶层甚至付不起永生手术的费用,他们被剥削的更加严重。
设想秦始皇实现了长生不老,他的秦帝国会以怎样的姿态立于东方;假如每个长袖善舞的资本家都可以屹立不倒,那么会不会有一天全世界的财富都聚拢在一个人手里。
任何一种极端都是不合理的,但永生使两极分化的推进不再有时间上的断层,虽然财富聚拢也许会愈来愈困难,可至少不会停止。这像是一个对数函数,它会增长得越来越慢,但只要继续下去,再慢也会达到正无穷。
重要的不是速度,而是不会停止的脚步。
所幸事态尚未恶化到掌财者掌握足够的军事力量,为了应对这一马太现象,在社会财富聚拢加速时,各国政府立刻联合出台政策,严格控制任何一方面包括权、钱、武器的过度发展,这之中甚至出现了类似“经商者不得经营超过xx年”“从政者退休后禁止以任何形式参与政治生活”这样的法律。尽管有些强制的性质,但因为这些,资本集中问题暂时得到解决。
资本问题得到延缓,社会还没有喘口气,更严重的问题就出现了。
是人口。
大面积接受手术后,死亡率降低到了一个极低的程度,而出生率稍有下降却也没有太大波动,这使得人口自然增长率迅速膨胀。显而易见,在一个没有死亡的社会里(除去非正常死亡),人口会越攒越多,环境容纳量将被突破,地球本就脆弱的生态环境再也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压力,很快就会崩溃。
可惜在各国政府反应过来之前,渴望永生的人已经将永生技术推广到了全世界,祸患已成,能够做的只有解决问题。当然即使有机会阻止,难道真的能禁止吗?永生的理论条件和技术条件已经成熟,哪怕政府完全禁止这一技术的推广,哪怕全世界都封锁网络,在无穷的时间广度和庞大的人口基数下,手术过程迟早会被摸索出来,这是不可逆转的。
更何况生命的本能便是生存,永生不是核武器,没有伦理道德上的限制,它反而是人心灵最深处的需求,于情于理都无法禁止。
社会高层都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怎么办?难不成禁止生育?还是定期发动战争杀死一部分人,像旅鼠一样苟活?不行的,变故太大,永生不是疟疾这样地区范围的恶况,它是整个人类社会的灾难。蚂蚁多了尚能咬死大象,不解决人口问题,地球迟早会被人类杀死。
这时,因为永生,世界开始骚动。
首先发难的是发展中国家。资本集中虽然得到控制,但他们本国的经济仍然受到很大冲击,他们有心反抗却无力反抗,只能隐忍,但此时他们有了反抗的机会和能力,自然期望更高。
尖端科技使小国有了反抗大国的能力,而人的永生将这一能力放大了无数倍。谁也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慢慢积累下去,即使是小国也会有几百个爱因斯坦,到时大国还能安然无恙?
“公平”的呼声越来越高涨,发展中国家要求发达国家共享,共享科技,共享资源。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当时可控核聚变实现,但大国显然不会任由小国发展起来威胁自己,他们对科技进行了封锁,只是迫于道德压力才在各地修建了几所核电站做做样子,为防止机密泄漏,工作人员还全部是本国人员。
现在永生使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人才的可能性与无限性令每个国家的差距缩小——即使是未来的缩小——现在大国要考虑的不是要不要解禁,而是何时解禁,如何解禁。
有一句口号流传很广:公平,或者玉石俱焚。
磋商之后,大国决定同意小国要求,输入人力物力帮助其建设。只是当然不可能无偿,这有一条前提:在人类有能力向星际移民之前,严格控制生育。
既然人不能全部在地球上一起生存,那么只能送走一部分。
起初受助各国很不满,他们以为大国这么做是为了限制他们的人才发展,他们后来才想明白,这要求不是大国的,而是全世界的,他们的玉石俱焚不是他们和大国,而是和所有人类。权衡之后,他们接受。
此后,整个国际社会集中全部力量建造星舰,发展理论,从科学家中训练临时舰长,完善计划流程。数年后,倾尽人类之力,上百艘星舰被建造出来,它们将载着几亿冬眠的人,穿越茫茫宇宙,飞往适宜居住的星球。
但跃迁技术尚不成熟,凭地球现有能力还无法达到光速,人类只能凭核聚变式的化学方式推进,慢慢加速,慢慢推进,用时间填补漫长的令人绝望的空间距离。
这个过程也许几万年。
也许会更久。
8
“这就是移民计划的由来。”琼说。
程慕觉得信息量有点大,一时没反应过来。
琼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等着。
“资本集中、人口膨胀就是你说的“人类没有未来”的缘由?”他终于回过神来,震撼之余心里的担忧也慢慢消失,“看,问题虽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但毕竟已经得到了控制。琼,你不要想太多,我们毕竟可以改变一些什么!”
“但是我说过,人类太脆弱,”琼的眼神依然凝重,“你有没有想过其他的问题?”
“其他问题?”他一愣,然后开始思考。
虽说他现在觉得读书很无聊,但是之前读过的书还是让他改变很大,经过数以年计的阅读,那些观点早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至少他再也不是那个除了科学一无所知的家伙了。
“鉴于人不会死,几代人将不得不生活在一起,传统的家庭关系将被破坏,如何处理长幼关系是一个问题。”
琼摇摇头。
“家庭这个概念会变淡,亲缘间的联系会慢慢消失,人是有适应性的,这不是问题。”
他一想是这个理,继续道。
“人类社会通过解决问题得以发展,现在如果大国和小国之间的差距消失,公平真正实现,没有差距人就丧失了进步的原动力,人类社会会停滞不前。”程慕说完,心里一阵惊恐。
“白痴,”琼敲了一下他的头,怜悯道,“差距怎么可能消失,人是有阶层性的,刚才不是说了吗,控制过度发展,意思是必然有超出一般层次的人存在。你瞎担心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他懒得想了,反正答案就在眼前。
“人的精神状态。”
程慕心里一震。
“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读书,非常喜欢读书,可以说到了走火入魔、茶饭不思的地步。他最大的遗憾是书籍浩如烟海,一辈子太短根本不可能读完。为此,他几乎放弃了一切活动,不停地看,不停地看,每次我去见他,他都会嫌弃地让我滚开,别打扰他看书。”
程慕心想要是我我肯定沐浴焚香倒下手头一切事情。
““永生日”那天,我去找他,告诉他人可以永生了,他有机会一直读下去。他接着欣喜若狂,似乎朝闻道夕死可矣——当然他不会去死的。”
“然后呢,这跟精神状态有什么关系?”
“我问他,那读完书以后呢。他说不会的,人会一直写。我说如果呢。”
“他静了一会,笑道,那我只能去死了。”
程慕默然。
“你想过没有,一个人干完了所有想干的事情,直到最初爱地疯狂的东西也味同嚼蜡,再也没有让他高兴或者悲伤的事物。他没了眷恋,还能干什么?”
“人活着是需要精神慰藉的,不管是信仰、目标还是什么其他的什么,失去了这种可以依靠的东西,人要么麻木自己,逼自己陷入机械的生活,来寄托那点殆尽的精神,要么一死了之。后者死了就死了,前者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可笑的是如今机械化程度很高,人连机械地劳动都做不到。”
“别跟我说只要喜欢就不会褪色,这世界上没什么永恒的东西,再好的事物你终会感到厌倦——生理上以及心理上。我观察过你最近的状态,以前每天都要看一会书的你站在弃之如敝屣,你画画听歌可都持续不了多久,也根本无法投入进去。你现在……不觉得很痛苦吗?”
“确实会痛苦阿……有时候快要疯了。”他轻轻道。
“对啊你想想,永生意味着什么?永恒的快乐?不,是永无止境的折磨。早在永生基因组没被发现时,地球上每年便有无数人因为精神疾病而自杀,永生以后呢?你知道,一战后美国文坛出现了“迷惘的一代”,他们找不到永恒的精神支撑,试图用爱情友情来麻痹自己,可爱情友情会毁灭,他们更加迷惘失望怀疑。永生后无事可做的大部分人将变成这种状态,到时候的世界会是怎样的你想过吗?”
“这就是你对人类未来很悲观的原因?”
“差不多是这样,但不是全部。”
“那找到永恒的精神支撑不就可以了?”
“是那么好找的吗?”
程慕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真诚,很开心。
“要是我早知道你在一旁看着我,哪还会有那些事情。”他没有看琼,“我不需要太多,别人的一点关心足够。我需要的只是一点理解啊,为了这理解,我可以干任何事。”
“你不会已经疯了吧,怎么开始胡言乱语?”
“没有没有,我相信人是很坚强的,所以我才不会去死。倒是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资料库里的文本应该不会有这些东西,是你最近想出来的?”
说到这里,程慕心里一动,他想难不成琼最近也开始受到这些东西的困扰了?
“不。”琼通过狭小的舷窗,看向舱外黑暗的宇宙,那里几点微弱的光线在其中挣扎。
“我早就知道。”
“早在很久之前……就知道。”
9
“我曾经问过你是不是觉得科学是一个乌托邦,不知道你怎么想,但对我来说,科学就是乌托邦。它的好处在于一切都是确定的,输入一加一,科学会告诉你答案是二,确定了加速度是五米每二次方秒,那么两秒后它的速度会变化十。最让我开心的是爱因斯坦的光速不变原理,恒定的三十万米每秒,怎样都不会改变。”
“你爱科学的作用,我爱科学的理性。”
“可是人类社会不同,没有人是“确定的”。我喜欢规律,喜欢确定,但所有的规律与确定在人面前都是无效的,一个人在想什么你永远无法得知。每次处在人群中,想到有那么多不可知的思想拥挤在我周围,我都会感到彻骨的恐惧,他们在想什么?正义抑或肮脏?”
程慕突然插嘴,“可一个精通心理学的人能够揣摩别人的心思,人的神情动作是可以传递出他在想什么的。”
“可笑,”琼冷冷地反驳,“一个人真的想隐藏自己谁能看出来?比如我现在说我很开心,你知道我是真的很开心还是在隐藏自己的悲伤?然后我究竟有没有隐藏自己?有没有因为什么隐藏隐藏了自己?绕开这条猜疑链退一步说,我说开心的目的是什么?有没有想要表达的隐喻?是希望你和我一起开心还是想你看出我的痛苦然后安慰我?如果我开心而你来安慰我我会觉得你自作多情,如果我痛苦而你开心了我会很失望,所以你该干什么?你有办法确定我真实的情绪吗?”
“呃……我又不是心理学家,你要是不开心可以直说嘛,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还有你现在似乎确实不妙……”
琼像是被噎到了,半晌没说话,良久才开口。
“把物理学上的量子不确定性推广,基于人的主观能动性,有关人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里,你敢做什么?或者做什么才是对的?”
“随心啊。”
“……”
琼的拳头握起又松开,她抚额叹道:“所以我害怕人却不怕你,你这家伙真是太好懂了……”
“我很荣幸。”
“不可知真的很可怕,我需要安全感,而它不会给我,所以我才躲进科学。但那里仍然有很多人,那些人虽然简单了许多,可一旦认真起来更让我恐惧。所以我还得逃,得知舰长这一职务时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主动的。”
“逃……”程慕喃喃道。
“你不懂的,我讨厌周围的一切,我讨厌那些人的嘴脸,人们肆意的将自己的想法施加于别人之上,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当事人的感受。跟那些充满躁动的地方比起来,科学真是太美也太简洁了。科学是我生活里的光,除了实验室里我哪里也待不下去。有时候我真想能够在实验室里呆一辈子,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用考虑。”
程慕有些愤怒。
“也许你只是需要一份掌控感,人类确实不可知,所以你才有不安全感,”他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嘴,“你无法掌控,所以你只好降低你的期望,用容易满足的愿望来获得满足。”
琼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他深吸口气,“所以你担任舰长,只是为了逃避?进去太空,只是因为这里人少?”
“嗯。”琼微笑着回答。
你笑什么啊!程慕看着一脸平静却说着绝望的话的琼,怒火又生。
“可是到达目的地后,所有人都会醒来,我们得一起建设新的生活,到时你要也不得不要同别人接触,这是不可避免的!”
“那就没办法了。”琼回答,声音很轻。
程慕突然很恐惧,他觉得好像不对,有什么事情不对。
“不,还有机会挽回。”
“不,没有机会挽回。”
“从来没有什么太迟。”
“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
“终归要面对,逃避无用,何不接受?”
“哪是那么简单。”
“只要你真的想。”
“可我从来不这么想。”
“和我争论你很开心?”
“伤害自己的感觉很爽。”
相顾无言。
万籁俱寂。
“你今天很奇怪,怎么会忽然跟我说这么多?”
“憋太久了,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你很累了,这么长时间,该去休息了。”
“不累,神采奕奕。”
程慕忽然想抱抱她,不是那次慌张的拥抱,而是认真的、安慰的拥抱。
可是想终归是想,想的意思是只是想。
“去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万事皆空。”
琼默默地看了一会程慕,展颜而笑,“确实有点累,那我去好好的放松一下。”说罢起身。
程慕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捂住了左胸,那里在隐隐地痛。
“晚安,做个好梦。”他说。
琼轻轻掩上门。
没有回答。
10
在程慕的记忆里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早晨(任何起床时间都叫早晨),闹钟响起,他一巴掌抽过去,把闹钟的电池拍出,又睡了大概十分钟,才挣扎着起来。
穿好衣服,刮了刮胡子,他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开门,去和她换班。
控制室里灯亮着,没人。
他很奇怪。
然后他想到什么,便不奇怪了。
不奇怪了,却开始心慌。
他习惯性地看向她的地方,桌子上有一封信,上面写着“程慕亲启”。
他的笑容消失。
他没有去看信,信是给相隔遥远的人的。
他喊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急匆匆地在各个舱室里跑来跑去,最后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他还是不情愿地回到控制室,拿起那封信,颤抖着拆开。
他看到第一句话是:其实临时舰长一个人也足够胜任对吧?
他把信塞回去,密封好,放回原来的地方,又开始找。
自然是无果。
他回到卧室,吞下一片安眠药,打开闹钟,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闹钟响起,他一巴掌抽过去,把闹钟的电池拍出,又睡了大概十分钟,才挣扎着起来。
穿好衣服,刮了刮胡子,他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开门,去和她接班。
门没有关上,轻轻摇晃着。
一分钟后,远处传来哭声,撕心裂肺。
11
他是最近才承认自己喜欢她的。
他问自己喜欢她什么,才华?外表?还是她幽暗而敏感的心?他早就知道,她是一只脆弱的小兽,没有开朗的人会有那么多奇怪的动作,没有沉稳的人会那么容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他不在乎,他想成为一堵墙,正面挡下所有刀剑,背面长出鲜花与青草。
嗯,最好再高一些,留出蓝天给她看。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热血的白痴,相反,他与她有很多共同点,所以也会陷入庸人自扰的苦闷。
有时他真想对她说既然你不会喜欢我那麻烦你离开我不要再接近我不要再送来你的气息,那对我而言是无比的诱惑我会不顾一切地去接近而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去拒绝。
可他怎么说得出口。
所以她走后他想会不会就是因为自己在心里说了那番话她才会走,所以他抽了自己两巴掌,然后痛得直抽气。
她走了,去了他到不了的地方。
所以他想自己应该赶快忘了她,但很久之后他觉得想想也无妨,反正想她已经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能把那个在他心里扎根的女孩给赶走连根拔起扔掉吗?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已经染上了她的气息,抛弃她等于抛弃了一部分自我。
他被困于夹缝中进退维谷,继续或者离开都是他不能承受的痛苦。继续便是沉沦,离开会有失去的不适,所以他还能干什么?他只好告诉自己坚持下去,等到下一任临时舰长接班就解脱了。
但他也不是一无所有,她的那封信里有一个U盘,U盘里有她的留言。这成了他最大的慰藉。留言条数有限,他只好分开慢慢听,把听过的一遍又一遍听,他计算好了,接任之日正好听到最后一条,然后他就可以解脱了。
他打开一条。
“我偶尔会做一些白日梦,梦里一切都井然有序。我还有世界上最强大的能力——读心术,对世界万物包括无知的人类都了如指掌。有一次我看向一个笨蛋,发现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很好笑对不对,笨蛋?”
程慕笑笑,躺到床上。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首打油诗。
“我心系君久,君心系我否?
思君不见君,一日隔三秋。
日思夜所梦,醉梦不复醒。
世人皆伤梦南柯,”
他翻了个身,抱住被子,有了睡意。
“若得梦中见,南柯又何妨。”
11
程慕已经说服了新的临时舰长,他即将第一次一个人进去太空,去完成他儿时的梦想。
当然才不是第一次,他记得他早就去过,那时候她还在,他还拥抱了她,人生唯一一次。
他计划远离星舰,再也不回头,把GPS什么的累赘通通扔掉,最后脱掉太空服,感受一下铺天盖地的宇宙射线,以及被剥离空气的痛快的窒息。
计划了好久好久,从他在第一次在星舰里哭的那天开始。
大块头的新任舰长在催他,但他有更重要的事,那件事进去太空没了空气就不能做了,而那件事很重要,所以谁也别想阻拦他。
他戴上耳机,打开最后一段录音。
“其实我知道死亡是一种逃避,我逃了,可是我仍然讨厌逃避。”
“你很痛苦对吧,一个人的话,可能很难熬过这么长时间。可你其实没必要那么痛苦,因为我本来就活不了多长时间。”
“你不会还不知道吧,作为一个深知永生之痛的人,我怎么可能接受永生手术。呃……所以谁跟我一组谁倒霉,真是抱歉。”
“但你不同啊,你会活很久,你会慢慢成长。”
“你说过的,人可以成长地很坚强对吧。”
“你告诉我你才不会去死对吧。”
“那么不要逃,活下去。”
“笨蛋,你听到没有。”
……
程慕愣了好久。
他能放弃一直以来成为他精神支柱的计划吗?
不能,他告诉自己。
“好了,终于弄完了,”他对那两个人说,脸上有笑容,“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们一直都生活在太空中,而且看了十年太空似乎也没什么,所以……就不去了吧。”
心口不一。
“哈哈我说的没错吧,现在出去那么危险,而且也没什么好看的,有什么意义啊!”一个人问。
“确定不去了?”另一个人问。
“当然确定。”他说。
尾声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怪物在追他。
他害怕,所以他逃。
他逃,却总是逃不快。
怪物不追上他,他也不敢停下。
不知道逃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很久很久。
没有光与声的世界里,有一条笔直的不知通往何方的路,他在路上奔跑。
他觉得自己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女孩告诉他的。
好像是“不要逃”?
哦,那便不逃了吧。
他停下,忍着巨大的恐惧,等待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他回头。
什么也没有。
竟然什么也没有。
果然什么也没有。
“哈哈哈……”他笑,灰色的世界忽然崩离。
“果然是……庸人自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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