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陵东南,有归墟之地,居东夷一族,筑叹咏之墙,以录世间诗歌。
——《地理志·阙陵海图》
天云初霁,风波渐静,夕阳西下,霞光万里。
天地之间如此安然惬意,又有谁会相信,仅是片刻之前,这归墟之上,犹是一付山河倾覆的模样。而这碧波之下,又有多少风华绝代之辈新葬于此,不见天日,永世长眠。
浪花之上,女子紧咬下唇,呆立在此,闭合的双目之中泪珠夺眶而出,沿其面颊滚滚滑落。未顷,风中忽而传来阵阵酒香,女子心中一震,蓦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脚下大海早已不见,其已身处一林中,身畔树木,忽而参天,忽成新芽,周始相替,仅付转瞬,而未有穷时。见此光怪陆离之景,女子不觉瞪大双目,眼角方才滑落之泪,串串跌入泥中,溅起层层薄土。
“这是...青梅酒,渊予,是你吗?”女子低眉嗅了嗅,旋而四下望去,却未见得丝毫人迹,方才所闻青梅香气,亦已消散无痕。而周遭景致,瞬息万变,不过转身刹那,树林又已变为一窟深穴,穴中空荡,悠远寂静,惟有女子犹是一脸愕然,呆呆伫立其中。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方才...端云...啊”其方提步欲行,却于脚边无意触得一截枯骨,白骨风化日久,本已松脆,稍一碰触,便即化作尘土。女子恍惚之中,低下头去,却见其足畔,隐约有一残骸半掩于淤泥之中,骸骨四周,陶器碎片散落一地,或深或浅,渐渐没入泥中。女子俯下身,方欲查探,却见四下尘土升腾而起,飞旋团聚,层层倾覆于残骸之上。不过片刻光景,竟已难辨白骨踪迹。又待片刻,风沙忽静,女子努力睁开眼,举目四顾,不见他物,惟有枯掌一双,白骨嶙嶙,孑然无凭,稳稳托起一青铜方板,静立在黄土之上。
女子蹲下身,指尖一声轻扣,便将铜板从枯掌中取出。铜板甚是古旧,早已被青苔铜绿覆盖完全,女子用力将板缓缓扶起,指痕划过之处,苔痕脱落,竟依稀有字存焉。女子见之甚异,顺手捡起脚边破碎陶片,道道除去板面苔痕。铜板上所留字迹甚是久远,却又熟悉异常,女子不禁蹙了蹙眉。
“这字是...渊予?你真的来过这里?为何我从未见到过你。”
四下静寂,无人相应,惟有青苔之下所藏字迹,深浅不一,随着道道陶片划痕,终是慢慢显露出来。
“阿萝,距你变为人像伫立于此,已是一年有余。那场战争终是结束了,人主端云消失已久,众神也已匿去踪迹,最终孰胜孰败,怕是已经无人知晓。这归墟之上,残存的人类部族皆已离开,那些吸食海水的参天巨木也在之后渐渐枯萎,化作与你相似的物事。族人安好,叹咏之墙也无大恙,这里还是我们的家,你尽且放心吧。”
“阿萝,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而你依旧站在这里,面尚温热,眉目如昔。我相信你还活着,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睁开双眼,可千万别让我等得太久啊。”
“阿萝,我试过许多方法,都想不出如何能将物事长久保存下来,最后还是去了一趟人间,才得到这一块铜板。那就是你所喜欢的人间吗,确实比我们这里有趣太多。”
“阿萝,战争结束后没多久,人间也渐渐恢复平静,我一天天的看着墙上所录诗歌愈来愈多,想必人间也已迎来盛世,等明日我带几篇人间新作前来,你听了定会喜欢。”
...
“阿萝,你可知道,若干年前的某一天,在传说中的金色霞光忽而铺满海面的时候,我见到了一个女子,她正轻伏在波涛之上,边抚摸着叹咏之墙,边缓缓念诵上面所载的诗歌。她的语调悠长渺远,空灵寂静,美得仿佛不在人间。只不过一眼,我便钟情了。”
“阿萝,今日我可又带来了你最爱的青梅酒,同之前送来的酒一道,我也将它埋在你的脚下了。前些日子,我遇上一个过路人,他告诉我,你魂魄并未消亡,只是因为那场战争,你所处的时间已与我们不同而已,若我能在此呆上千年,或许就能看到你完整的转了一个身。当有一日我发现你本是合上的双眼微微睁开一些之后,我便对此愈加深信不疑。如若真像那人所说,那在你的眼中,我的生命不过蜉蝣一般转瞬即逝,甚至快到你根本无法看清我的样子,可我还是想为你做些事,当你看到这块石板之时,若那些酒坛尚在,你便去尝尝,应还是你当初喜爱的味道。”
“阿萝,这若干年来,潮水渐缓,淤泥堆积,不知何时,竟已将此处垒成了一处平滩。这里离海越来越远,族人们慢慢都已搬离。大家走时都来与你道别了,没有人会忘记你的。越来越多的人劝我随他们一同离开,族中长老们今日也已来过,可你还在这里啊,我又怎能抛下你。我同长老们大吵了一架,有何分辩,是否后悔,可曾考虑族民,我只是舍不下你,而已。”
“阿萝,我今日辞去了族长之职,我本优柔寡断之人,族遭大难之时,渊逢助我良多,这族长之位本早就该让与他,只是他一直不肯接受。你曾告诉我,找到自己想要守护的,并牢牢的将它守护住,那此生便不会再有什么遗憾,或许相比族人,我所想要守护的...便是你啊。”
...
“阿萝,我在这里,看着潮水涨落了几十载,却仍未见你归来。如今我呆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日日望着已被我刻上大半的青铜板面发呆。今早外面又下过一场大雨,我不知还该记下些什么,只是舍不得离开。现在雨后初晴,夕阳打在你的脸上,我又不自觉地对上了你的目光,你还是战争结束之后我刚找到你时的样子。你最后到底见到了什么,为何目光如此哀伤,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
“夕阳终是向下沉去,黑夜很快便将来临,看来我终是等不到你了。走过数十载的光阴,我仍可以这样站在你的面前看着你,你见过我,或是没能见到我,其实也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我啊...足够了。”
女子愣愣地看着眼前竖立的铜板,终于对眼前的一切恍然大悟,眼角却再度不争气的滑下了泪。
“原来如此...渊予...抱歉...”
“渊予,你知道吗,就在刚才,我看到了那个端云的模样,我看到他带领着他的将士到达这里,我看到他仔细端详着我们族所保存的世间的诗歌,我听到他和别人说这里绝不可被破坏,哪怕这里已是他们破釜沉舟最后的希望,然后我看到他们的舰队从这里驶出,正面迎向天上的诸神。我看到他们的战舰一艘艘被毁灭,我看到那些将士粉身碎骨却丝毫无悔的眼神,我看到他最终被万千光芒击中彻底消失在空中,然后我哭了,我以为这些都是刚刚发生的事,其实,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渊予,你知道吗,如你一般,我很早以前便也在意着一个人,那个人啊,他会躲在叹咏之墙背后偷偷看我,他会为我酿造最为醇澈的青梅酒,他会为我离开赖以生存的族群,他会为我将他的一切刻入厚厚的铜板之中,直到最后,他还会站在我的面前,期待着不知何时与我的重逢。渊予,我回来了...你看见了吗?”
她轻轻抱起渊予的骨骸,四周景致转了一圈,又回到大海之上,漫天的霞光忽而铺满海面,她将渊予的骨骸轻轻放入水中。
“渊予,我带你回家。”
她朝向大海深处缓缓走去,每一步,都已是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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