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意大利歌剧选曲,叫“偷洒一滴泪”。让我想起在我的成长史里,眼泪不知怎么,被我认为是一种弱点。
我的青少年时期,祖孙三代三个家庭同住在一起。我的妈妈看电影爱掉眼泪。家里人尤其是我奶奶和爸爸常常说“唉,你看她又掉眼泪了。”我便也跟着附和。我对别人流泪感到手足无措,直到在我四十岁。回想丰富忙碌的早年生活,我其实是被混乱的信念系统和自己的各种面向裹挟着前进的。哭泣素来被我认为是示弱的表现。我希望表现得电影里的孤独杀手,毫无感情和头脑冷静,不让别人知道你的弱点和痛点才是强者,才可以活下去。
这个观点并不能让我免于与悲伤的情感相遇。刚刚开始工作时,当我得知好友去外地工作的消息后,我暗自在家难过,偷偷地哭了一夜,哭肿了眼睛,只好戴着墨镜去办公室,对同事谎称眼镜发炎了。我以压抑感受为傲,冷静克制才是深情,既保持了体面和距离,也避免面对彼此的“尴尬和麻烦”。然而,关闭和紧绷的理性对于人生的起伏是不够用的。总有一些人和事会成为所谓的最后一根稻草,把你的信念压倒,无法还手并重新控制一切。老旧的方式只会让你一而再地撞墙,无法接近自己的内核,继而获得与人的亲密感。人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2015年一天清晨,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是我弟弟。“奶奶今早走了,爸爸让我来接你过去。”我弟弟低沉地说,我穿好衣服和他一起上了车。我至今仍然记得仿佛有另一个我在看着自己,我的身体在微微震动。车开到半路,我才哭了出来。我的奶奶已经卧病在床两年了。我的心里是有一些准备的,我其实也为她不再受疾病的痛苦而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年里,这次的丧失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其它身体疗愈工作的深入带出了我更多以往的创伤性事件和感受。以至于在近几年的时间里,我常常会受到触动或触发而大哭一场。除了学习场合之外,我还是不想在其它场合哭。在家里,自己哭很安全也可以尽情。从一开始的担忧,逐渐地我对悲伤这个情绪的了解越来越丰富。悲伤这个情绪并没有什么因果顺序,也不一定有预警。流着眼泪宣泄完,人会很疲倦,什么也不想做,至少需要一天来恢复平衡。而且我也开始像我妈一样看电视会哭。我曾纳闷过悲伤和哭泣似乎没完没了,我怀疑我是不是有大问题,在低自我价值感区域徘徊了一阵子。我还曾试图分析自己,想找出难过底端的原因。反复经历下来,我才体会到老师打的比方。他说:“当一个小孩在哭的时候,分析她就是再一次的拒绝和遗弃。她当时需要的只是陪伴和拥抱。”
悲伤让我感到深刻,也让我连接到其它体验的意义,更理解悲悯和愤怒这两个感受。有的时候哭泣是为了避免面对丧失和分离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无力感;愤怒只是防御悲伤的感受,既会有对他人的无名火,也有对自己的怪罪和羞耻感。
我的老师说“悲伤是意外见证了生命的美”。这句话大有深意。在我最彷徨的阶段,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天我在瑜伽馆上完课,在大休息体式时,老师播放了Jason Mraz的歌。词只是反复说:“生活是多么美丽” ,我却听得热泪盈眶,悄悄地用盖住眼睛的毛巾擦了擦眼泪,不让别人看见。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那一刻,我也许接收了歌手所表达的见证,而我心深处的渴望与之共鸣。
向人呈现脆弱需要信任自己和对自己真实,这花了我好久好久的时间去试。打开,被伤口触发和疗愈不是一个线性的关系。眼泪也会有不同的含义。我去年参加了海文学院的《潜力苏醒》复训。在一个常规的阴式呼吸中,我一直在哭。听见开始的音乐,呼吸了一小会儿,我就止不住地哭,我感到整个房间的气氛是如此安在接纳,我从未体验如此长的感动。好像一艘航行了许久的船,乘风破浪,颠沛流离,终于停在了一片陆地上。我至今仍然记得助教老师在之后带我们冥想所播放的歌曲。歌词说:“走过生命,我真的可以相信,离合悲欢,都是生命的必须;感谢上天,赐给我不同的际遇,教我真正懂得,如何爱与珍惜;”
李商隐的《锦瑟》是我最喜欢的诗。“沧海月明珠有泪”。每一个创伤的我们都是一颗沙砾。愿每一个人都学会如同珠蚌般拥抱沙砾,愿每一双含泪的眼睛看见珍珠的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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