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花树
昨晚一整夜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像是在火车硬座上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五点钟就起床收拾东西,五点半让旅社老板开了门。
理塘的星星真亮,我一出门便被头顶浩瀚繁星震撼住。街道上一片黑暗,不时有早起出门的藏民经过,不知是不是和他们的信仰有关所以早起做功课,他们念着经,转着手持转经筒从清晨未明的夜色中走过。
我独自穿过两条街找到了欧豫旅社大概的位置,天还比较黑,况且就算是天明,大门紧闭,我也认不出昨夜来过的地方。我坐在一家房前的台阶上,黑色的挎包抱在怀里,手上拎着一瓶水。
地上有些凉,我给欧豫发去消息。
时间接近约定的六点,除了前面一栋房子二楼有亮光,仍然没有发现任何有人开大门的动静。
我有些冷,星星仍然那么亮。
有三个人从夜色中走过来,我起身上前,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来人走近后叫住了我——是欧豫和两个不认识的女孩。
我们一汇合就大步向前。
欧豫问我,听说我这里有更好的路线。我点头,掏出手机来导航。
我和欧豫走在前面,碰到一些特殊词汇也会有些沟通不了,然后我们就对视一笑,欧豫突然说,你可以和那个女孩交谈,用中文。
什么?这里有会中文的外国人?
我等后面一个女孩上前,这才发现这是一个Chinese girl。她是四川人,我们用家乡话交流起来。欧豫和另一个女孩用一种语言快速流利的交谈着。那个女孩和欧豫来自同一个国家。
聊着天,很快我们就走完了地图指示的那几条大路,想要转入不知名的那条小路时出现了困难,问了好几个清晨出门的藏民都没得到一个结果,甚至有些都不知道天葬台的位置,也有一位是听不懂“天葬”这个汉语词,当我们提到“死人”、“秃鹫”,她就明白了,不过按照她指示的方向,我们仍没有找对道路。
兜兜转转,我开始着急。欧豫安慰我,时间还早。在早上刚见到他时,我对他说过,我打听到天葬是七八点钟开始。
最后终于找到了天葬的地点,我们沿着郊外的一条路转去了那边停着许多小车的山坡。
天葬在对面的斜坡上举行,平坡这边站了一群围着篝火的人,我们也站过去烤着火,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同行的四川姐姐建议我们把一个看起来较为和善的人叫到一旁打听下情况。
我们问他能不能过去看天葬。
“可以,但是不能拍照。”
“好的,不会拍照。”
我叫上欧豫和那个女孩,一起走向对面的斜坡。我提醒欧豫今天的场合不能拍照,他点点头。
绿色的草坡上站了很多人,围着一具白布包裹的尸体。我们离得有些远,不敢贸然上前,想着毕竟是葬礼,整个氛围比较严肃。
旁边的两个藏族大哥走过来几步和我们交谈,其中一位问我们:“好玩吗?”
我心里一惊,他们这么想我们啊!“怎么会好玩呢?我们只是想要了解藏族文化,对你们的葬礼很尊敬的。”
大姐也赶紧解释:“我们那边差不多都是土葬,每个地方风俗不一样。”
“土葬都是生蛆,坟墓占了很多地方,若干年后建房又会把它们铲平……”我提出自己的思考。
他们开始接纳我们,并对我们讲很多有关天葬的事情。大姐看起来是有备而来,不停的追问着很多问题。
天葬的现场除了我们这些外来人,竟没有一位女性,来天葬现场的都是死者一个村里的人,之所以不让女性来,是因为女性比较感性柔弱,怕她们受不住,也担心她们的眼泪和哭喊吓走了秃鹫。
“They are waiting there.”我指着另一座山头上的秃鹫对欧豫说。
天空不时的有秃鹫徘徊,它们张大了翅膀,盘旋着落在山顶上。
远处的山顶已经被金光照耀,如果那些是雪山,那就成了日照金山的繁盛景象。阳光移照在天葬即将进行的坡顶上,四处变得金光灿烂。一群秃鹫随着光照飞过来停落在这边。
他们往死者周围泼上一圈什么水。村里找来的负责解剖尸体的穿白大褂的男人揭开死者的白布,手中的刀斧就要落下。我看到了白布下枯瘦短小与世长辞的老人。
突然心里一阵酸楚,我别过脸去,对身旁的欧豫说了一句:“I am afraid of that.”
毫无征兆的,我眼眶一红,眼泪滚下来。
我一直不敢往那边看,法国女孩看到了我在哭。
“Oh, my god!”她心疼的看着我,“Are you ok?”
欧豫轻轻拍两下我的背。
不是恐惧。我很难过,一瞬间感到一个生命的逝去。死后连尸骨都没有了,我们在这世界上的意义又是什么?
欧豫望着坡顶躁动不安的一群秃鹫,他问我可以拍那些鸟儿吗?
我眼眶仍然盈满热泪,我转身问藏族大叔,可以拍它们吗。他说可以,我又转述给欧豫。
藏族大叔看了我一眼,他会怎么想呢?
酸楚的感觉在心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我听着大姐和他们聊天,注意力转移,又因为感受到天葬奉献的原意,我也不再那么难受了。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之。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就没那么悲伤了。”我对大姐说,“他们在人死后,还把尸体利用起来喂养了另一种生命,这是一种无私奉献的理念。”
“对啊,总比一些污染环境的做法要好。”
解剖完毕,所有人退开一段距离,秃鹫早已明白整个流程,所有人一让开,一群饥饿的大鸟争叫着围扑过来,几分钟就把头部用绳子固定在桩子上的尸体啄噬得只剩骨头,一些秃鹫叼出肠肺互相争夺。
我转过身。金黄的阳光大面积扑照在草地上,草间还有露水的银珠闪闪发光,一种浮幻感油然而生。
欧豫和法国女孩走近了去看,我待在原地,过了会才敢上前。
尸体被吃得只剩骨头后他们赶开了秃鹫,几个白袍的藏民捡起死者的骨头,开始敲碎碾磨,磨成碎粉后和上他们的主食糌粑和酥油茶,裹成一团再喂给它们。
该是怎样的心情,自己的亲人连最后的尸体都化成虚无,进入这一群秃鹫的肠胃。
他们还要砸烂死者的头骨,我又不敢看,把注意力转向其他的地方。
尸骨剁完后他们给秃鹫让开位置,一个白大袍的中年男子退到了我们这边。
“他可怕吗?”之前问我“好玩吗”的大叔问道。
我看过去,大白袍的中年男子正好身子面向我们,他的白手套被乌血浸染,衣服上、脸上溅了很多血点。
“不可怕。”我如实回答自己的心情。我并没有恐惧、恶心或是其他的负面情绪,或许是因为仅是把这当做一种文化来看待。我曾经想过自己死后要以什么方式出葬,我想要让自己的尸身能发挥最后的价值,但无论如何也害怕“尸身分离”这件事情。
秃鹫们吃了个饱。
终于什么也不剩了。天葬场的人开始散去,我们回到了燃着篝火的那块平地上去。
有人叫我们过去洗手,他们一个接一个已经在开始洗了。
洗洁精挤在手上,揉搓之后用他们开水壶里倒出来的稀释的牛奶清洗。
尸体仅剩的半块头骨扔在篝火堆中烘烤。听说拿回去后要抹什么泥烘干放起来。
至此,天葬结束。我叫上欧豫,一行人往回走,阳光仍在宠耀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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