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至今没有想到足够好的理由,可以让自己决心支持死刑;可我又没能想到一个足够坏的理由,能让自己决心反对它。所以,如果非要给“知识分子”前面加上一个形容词,我偏向于“犹豫不定的”。因为总是觉得自己没能掌握足够的真相,没能拥有足够的知识,所以不该妄加评论。前段时间看的书上写:“自从知识分子这一范畴被广为使用以来,它自我认同的一大来源就是对消失的渴望。”于是埃兹拉·庞德成了纳粹,萨特突然就决心当苏联的脑残粉,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烦透了犹豫不决,所以草草找了面旗子,躲在下面,似是而非地呐喊与做梦。
只是我看人们在网上自信无比地说着话,总是有种疏离感。我觉得大概简单的事情会给人底气,所以一拍脑袋就能站队的人往往最是底气十足。只可惜我不想有底气,我想有道理,道理来得比拍脑袋要慢上不少。
人们签名要求杀人,他们觉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好争辩的。我也觉得杀人偿命有道理,但我还认为,联名要求判处死刑,和犯人跪在法官脚下求他放过自己一马,本质上其实是一回事。于是常常不能理解,明明有法律,有法官,为什么要干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大概只是想解气吧。
几年前,我在家乡学吉他,教课的地点是某个咖啡店。有一天,上着课,一个大大咧咧的青年走了进来,看见我手上的吉他,热情地和我的老师套近乎:“在学F和弦吗?”
我那刚刚失恋的吉他老师感到有些莫名,回了他一句:“不是。”
那位青年还是一样的热情:“大横按可不好按啊……”
几年前的那个时候,和看见人们募集签名的今天,我的心里想的其实是同一件事情:能不能别瞎掺和了?闭上嘴,交给专业人士处理,真的那么难吗?
2
我从来没对人们有过信心,事实上,我对自己的信心也不是很多。想起了过往的种种事情,觉得两三天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谈论起他们一度义愤填膺的话题,于是不由地觉得无聊。群众怒气的半衰期不会太长,时间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到了现在,好像也没有太多人关注着北电侯亮平的事情了吧?这可以理解,毕竟每天需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没有人在旁边总是提醒你,很容易就忘了。每每如此,我都开始暗自佩服鲁迅,倒不是因为那篇《纪念刘和珍君》,是因为《祝福》,因为他知道,再怎么让人恻隐的事情,如果被人像祥林嫂那样一遍又一遍地说,也是会招来无视与厌烦的。
如此一来,想起江歌的妈妈,就开始感到无可奈何。
所以其实公众的正义感和装盒饭的盒子一样,是一次性不可回收品。没有其他意外的话,再也不会有售后服务的那一天。这倒不是什么可以谴责的事情,只是事实如此。
另一件事实是,受害者的家属会很难过,直到大众的怒火平息很久以后,他们也依然会难过。但是他们毕竟失去了亲人,难过也是正常。
我无比希望大家可以冷静地思考问题,但是人们却总是随随便便激动,然后随随便便地遗忘,这两样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杜鲁门·卡波特写《冷血》,是篇非虚构小说,写一件命案从发生到犯人被判死刑的全过程。我想,有了那本书,或许人们会对那件命案记得清楚一些。但是又一想,其实卡波特当初写这本书,并不是希望人们能记住这件事情,而是想通过这本书成就自己的文学地位。
能名垂千古还能顺便教育一下世人,当作家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民间传说里,严嵩的死法大快人心。他被贬去官职,回乡养老,在回老家的路上,路过的所有村庄都不愿意提供食物给这位恶贯满盈的奸臣,于是,怀揣着金银珠宝的他就这么被活活饿死了。
再仔细一想却不对劲,随便一个乡村的村民,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位一度权倾朝野的首辅的长相呢?大概只是人们希望事情是这样,所以事情也就这么传了下来。
看姜文的《鬼子来了》,里面有一对说相声的艺人,在日军占领时期歌颂大东亚共荣,在日本鬼子被打跑了以后歌颂着国民党,姜文演的主人公为给乡亲们报仇,不顾日军已经投降,举着斧头冲进了日军军营,最后被接管的国军判处死刑。他死的时候,那两个说相声的艺人在一边看着,暗自商量:“多感人啊,回头用这个故事写个拿人的段子,一准受欢迎。”
我开始感到迷惑,为什么存活下来的一般都是迎合大家胃口的东西呢?
后来我想通了,那些刚正不阿坚决不向观众妥协的相声演员,早已经饿死了。
他们间接死于试图教育人。
3
昨天晚上看《卡波特》,电影说的是杜鲁门·卡波特写作《冷血》的过程。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也许作家比网络暴力的施加者要更恐怖。键盘侠们也只是说说而已,作家则是处心积虑地要把一切全都变成自己声名的基柱。他们为此不顾及任何人的隐私,就算你去骂他,他也能理直气壮地回答你,“一切为了艺术”,一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模样。
所以,如果你的身边有个从事文学工作的人,那就倒霉了。你的一切痛苦与欢乐都将成为他孕育自己作品养料,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出现在他的书上,经历每一件事都可能成为他灵感的来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木心说过,“艺术宽广无及,足以占有一个人。”
这么想想,其实我与键盘侠,是一百步看五十步的关系。
那么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整个事情在我看来还是糊里糊涂,能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不可以忘记那些为你付出生命的人。
这好像是废话,不过仔细想想,今年那位肝癌患者死后,大说风凉话的人,其实也不少,不是吗?
去年暑假,陪着同学去看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刚走进去,就听见保安在身后嚷:“往前走,往前走。不走回头路啊!”我当时感觉荒谬,觉得把这种文字游戏拿到纪念馆里来说,实在是庸俗且低劣。现在想想,或许如果能让人多记得一会儿,变得庸俗一些,其实也无可厚非。
想了这么多,我不由得又开始讨厌这个世界。我觉得厌恶这个世界的人显得聪明,热爱这个世界的人显得悲壮,我之前一度在聪明和悲壮间犹豫不决。现在我才明白,世界哪里是能让我简单地厌恶或喜爱的东西?喜欢美好的部分,厌恶丑陋的部分,这就足够了。
举例来说,我无比怀念那个“情怀”和“公共知识分子”还没有被毁去本来面目的年代,可我又无比厌恶自己像九斤老太一样整天念叨着“一代不如一代”。
于是我想起了《太阳照常升起》,我觉得或许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变过,只不过,再加上一条注释会更加妥当:每天早上,醒来的不只是太阳,还有毒蛇、蛆虫和其他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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