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噪音》

他是个糟老头。因为他几乎拥有一个糟老头的所有素质：陈旧又普通的衣着，一看就是拿到什么就往身上套上什么的样子；眼睑总是下垂，脸上始终挂着一副无精打采又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神情；懦弱无能，如果一个菜贩收他两倍的菜钱，他也会没有一丝反抗地掏出他那皱巴巴的纸币交给对方。对了，还有一个可以证明他是个糟老头的有力证据：那就是尽管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但白发如新，没有一个人认识他或者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不是偶尔会有几个年轻人从他屋子里走出来，邻居们还以为他已经死在里面了呢。

“傻*！我***！脑子**！”一连三句脏话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脸上则几乎是怒不可遏的神情。

他如此气愤是有原因的。他所在的小区原本是一个偏僻安静，远离市区，人烟稀少的地方。他很喜欢这份安静，喜欢在午后的躺椅上或者沙发上享受它，也喜欢在太阳升起前待在阳台上和它独处。不过就在前天，或者是大前天，这一切都被打破了：这里突然出现了一种细小的但对他来说却又难以忍受的噪音。这噪音沉闷、冗长而又刺耳。像是马达的转动又像是皮带摩擦的声音。他稍作调查，就知道了那噪音是从河对岸那个早已废弃多年的铁皮厂房里发出的。

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把书砸到地上，猛地站了起来，愤怒都快要撑破那满是皱纹的脸颊和衰弱的心脏了。他决定要去找环保局，要尽快解决掉这该死的噪音才行。

他穿上那双皱巴巴的皮鞋就出发了。在小区旁的大街上伸了大概十分钟手，一辆没有尾巴的出租车把他拉了进去。

“环保局。”他说。

车子在几条不知名的路围绕组成的环形路上饶了两圈，然后驶向了区环保局。

年迈的他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找到了处理信访的部门。

“我们还没有接到其他任何人的投诉，我了解下来，一个都没有。而且我暂时也查不到备案，我们只管生产噪音，生活噪音你应该去找治安，这些我们管不了。你说晚上也有声音，你要知道我们从来不会把夜间生产许可证随便交给别人。还有什么废弃厂房，那是土地局的事，你要找也应该找他们。上面的话，我已经说过两遍了，我不想再说第三遍了。”一个瘦小的，大概四十岁的“白净书生”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吐道，慢到你几乎可以在任意两个字之间插一根筷子。“妈呀，累死我了。真是脑子有病。”“白净书生”接着小声快速说道。

他走到大路边，准备去土地局。还没有伸手，一辆没有尾巴的出租车便把他拉了进去。显然，还是刚才那辆出租车——真是一辆聪明的出租车。

“土地局。”他说。

车子假装着在这个小城区里找了十分钟，终于在不经意间：“呀，找到了！”

“这不是我们管的，要找就找环保和治安，别打扰我们工作。”这句话像导弹般快速而精准地飞进了老头的耳朵里。为了不和耳朵里的柔美声调和眼睛里的美焕画面产生干涉，坐在电脑前的那位胖女人发射了这枚导弹。她正在和手里那块六英寸玻璃后面的俊美脸孔眉目传情，争分夺秒呢。

“真**浪费时间。”老头说，脸上又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跑了这两个地方，连傲娇的时间少年也气喘吁吁了，它同胃和心脏一起哭诉。迫于压力，老头不得不作出先回家的决定。

晚饭是水煮面加鸡蛋，老头吃得很饱。吃完饭后他关上了所有能关的东西：窗户、门、电视、风扇、电源......躲在被褥下，以减少那该死的噪音——但它却像魔鬼一样无法消除，久久徘徊：沉闷、冗长而又刺耳。

“傻*！我***！脑子里装的是*！”脏话似乎成为了陪伴他的仅有的朋友，他不停地呼喊着它们的名字。不过劳累了一天，他还是很快就入睡了。

“今天要去公安局！”他想。他很早就醒了，决定要在警察局一开门时就找到他们，于是吃过早饭他就匆匆动身了，这次他选择了步行。当他走到街上时，那辆没有尾巴的出租走又出现在了昨天的地方，因为没有尾巴，就只好摇起了头，不过老头没有搭理它就走开了。

警察局离老头家有十五分钟步行路程，三十分钟后，老头才抵达了目的地。

“你怎么就听不明白，生产噪音你去找环保。”一个头很大，肉也很多的年轻警察告诉他。很快，他那不熟练的普通话又变成了本地方言，“这位老爷爷，你体谅一下我们的工作好不好，即使是有噪音，它也是有分贝要求地。如果确实吵人，那肯定会收到投诉地，现在就没有一个投诉。”没说几句话，年轻警察就满头大汗了，他连忙扯出五张纸巾擦了起来。他显然没有把老头的投诉算作投诉，谁叫他看起来那么糟呢。“没有投诉就说明……”

“老爷爷，我看你就是故意找事，我老婆说的就是你吧，全都没有投诉就你一个人投诉，”一个精瘦的中年警察插话道，他应该是那位发射导弹的胖女人的丈夫，早上没有来得及刮胡子，胡子尖尖直直的，难不怪你在这附近看不到一颗气球。“难道你的耳朵就是耳朵，别人的耳朵就不是耳朵吗。你真是搞笑，人老了也要有点道理好吗。”他接着说，“人家那分贝都是经过测试的，在正常范围内，人家合法合规，是通过审批的，凭什么就不能生产，就因为你耳朵灵一点？快去快去，不要把别人挡住了。”他像是知道什么内情似的补充说。他看着老头身后的空气，希望它能早点挤开老头排上前来。

不过这次警察局之行也不是没有收获。老头赖了半天后，他们终于决定明天或者后天派人去那边查看一下。

第二天，噪声依然萦绕在耳畔。“明天再看看吧。”老头心想。

果然，又一个第二天的上午，噪音就消失在了空气里。这突如其来的宁静就好像噪音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老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拾起那本上次砸在地上的书，打开窗户，坐上那张躺椅。他又可以享受这美妙的宁静了。

“去买点菜吧。”他想。这美妙的宁静让他不禁心情愉悦起来，脑海里浮现出西红柿鸡蛋和回锅肉的馋人画面来。他想着就动身了。

小区门口正围着一大群人，中间靠墙的地方站了一个人，似乎讲着什么。老头可没有空搭理这些，不过他知道正在讲话的那个人是谁，因为看一眼就知道，脸那么大的就只有本区的区长了。老头走过人群，还是那副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样子。

下午，噪音又继续响起了，这和老头预想的一样。老头躺在沙发上，一手拿书，一手拽着手机，闭着眼睛，面色淡然。不知怎么回事，他没有说脏话，也没有砸东西，甚至连他的窗户也都是敞开着的。他好像不再厌烦，就像是从来没有为这事生过气一样。

又一天，早晨沐浴在大雨中。一阵温和而又有节奏的敲门声在老头家响起。老头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前几天的那两个警察，那个脸又大又容易出汗的警察正擦着汗。那个今天又忘记刮胡子的警察也满头大汗，他们佝偻着背，满脸堆笑，好像正说着什么，显得很急促。

“宴先生，对不起，对不起，”那个中年警察说，”没想到你作为本市首富竟然会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公子和律.....”

老头关上了门，那声音真是太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