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最后一盏灯熄灭时,阿杰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如蚁群般蠕动,那个纠缠他三日的bug,似狡猾的兽,总在即将擒获之际遁入新的藏身之处。
调试如同在迷宫中追逐自己的影子,转角处又撞见新的墙。
“还没搞定?”保安老张巡逻时探头问道,手电筒的光束在昏暗的办公室划开一道口子。
阿杰苦笑摇头,“迷宫重重,破一墙又见一墙。”
老张呵呵一笑,“墙太多了就歇歇,硬撞头会破的。”
电梯下降时,阿杰盯着镜面中自己的影像:三十岁的程序员,发际线已呈退潮之势,眼里布满血丝如地图上的河道。
他想起大学时梦想改变世界的豪情,如今却连一段代码都驯服不了。梦想与现实之间,隔着无数堵看不见的墙。
回到公寓,冰箱空空如也。阿杰泡了碗面,机械地吞咽。
手机屏幕亮起母亲的消息:“你爸的老毛病又犯了,住院一周了,怕影响你工作没告诉你。其他一切都好,勿念。”
面条突然哽在喉间。上个月父亲还说自己身体硬朗,让他专心工作。
阿杰的手指悬在回复键上,不知该说什么。承诺回家?项目正到关键阶段。打钱回去?父母总会原封不动存起来,说是给他将来买房。
种种思虑如藤蔓缠绕,越缠越紧。
翌日清晨,项目经理的语调里藏着不满:“客户要求提前交付,你这部分已经滞后了。”
“我遇到了技术难点,需要更多时间调试。”
“公司不是研究所,阿杰。如果这周还不能解决,我只能让别人接手了。”
挫折感如潮水漫涌。回到工位,阿杰盯着那些曾经亲切的字符,此刻却陌生而充满敌意。
他尝试继续修改,却发现连最简单逻辑都理不清了。迷宫的墙似乎在收缩,压迫得他喘不过气。
中午时分,阿杰突然站起身,径直走向经理办公室。
“我要请年假。”
经理惊讶地抬头,“现在?项目正关键的时候!”
“就现在。五天。”声音里的决绝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两小时后,阿杰背着简单行囊踏上高铁。没有目的地,只在售票机前随机选择了一个陌生的南方小城。
列车飞驰,窗外的高楼渐次矮去,化作田野和山丘。阿杰靠在窗边,第一次注意到云朵的形状如此千变万化。
小城出站口的梧桐树下,一位老人摆着茶摊。阿杰要了一杯当地野茶,苦涩回甘。
“来找人?”老人闲闲问道。
“来找自己。”话出口后阿杰自觉矫情,老人却呵呵一笑。
“那得去西山看看,站得高,看得远,自己也显得小了。”
石阶蜿蜒,苔痕斑驳如时光的印记。
爬至半山,城市已在脚下铺开。
继续向上,人声渐远,只有风过松林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喘息。
这山路何尝不是另一种迷宫?但此处的迷宫不困人,反而让人在迂回中得见不同风景。
山顶有座小亭,亭中已有一人。是个画家,画板上的西山苍翠欲滴,却又不像眼前真实的山景。
“我画的是心中的西山。”画家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每个人心中的山都不一样,心中的迷宫自然也各不相同。”
阿杰静立一旁,看画家挥毫泼彩。忽然问道:“您为什么画山?”
画家不停笔,“年轻时画山水,是为成名成家。现在画山水,是因为山水就在那里。”
下山的路上,画家的话仍在阿杰心中回响。
至山脚处,他发现一条僻静小巷,巷口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巷内有好茶”。
这提示如同迷宫中的线索,牵引着他走入巷弄深处。
茶馆隐藏在老宅中,木门虚掩,推门而入,风铃轻响。
店内只有三张桌子,柜台上趴着一只打盹的花猫。
老板娘从内间走出,不说欢迎词,只问:“想喝什么茶?”
“有什么推荐?”
“茶如人生,浓淡自知。”她眼神中有种看透世事的清明,“不如尝尝我们今年的新茶,不那么完美,但有生长的味道。”
茶具简单,茶叶在热水中舒展,宛如重生。阿杰小啜一口,初觉平淡,细品却有层次丰富的回甘。
“很多人来这里,都是为了寻找答案。”老板娘擦拭着茶杯,“但其实茶不会给你答案,它只会让你平静下来,听见、看到自己的问题。”
阿杰不语,只是看着杯中茶叶沉浮,仿佛看见自己在生活迷宫中奔走的倒影。
第二天,他租了辆自行车,沿着乡间小路漫无目的地骑行。
稻田绿得耀眼,农人弯腰劳作,汗滴禾下土。远处有牧童骑在牛背上,慢悠悠地走着时光。
这里没有代码的迷宫,只有生命的循环。
路边有个小孩试图将石头堆成高塔,每次即将成功时,石塔就轰然倒塌。孩子不气馁,一次一次重新开始。
阿杰蹲下身,“需要帮忙吗?”
孩子摇头,“我自己能行。”
又一次尝试后,石塔终于稳稳立住。
孩子欢呼雀跃,转头对阿杰说:“看!只要找到那块最稳的石头做基础就行了!”
一瞬间,阿杰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原来解决迷宫的方法,有时不是横冲直撞,而是找到那个核心的支点。
回程前最后一天,阿杰再次登上西山。
这次他选择了不同的路径,在一片竹林中迷失了方向。正当他试图找回原路时,发现林深处有一所小寺。
寺中只有一位老僧在扫地。沙沙的扫地的声音,与竹叶摩挲声应和,出奇地和谐。
“师父,我好像迷路了。”
老僧不停扫,“迷路时,停下就是进步。”
阿杰静立片刻,忽然问:“人为什么总有烦恼?”
老僧终于停下手,指着地上斑驳的竹影,“你看这些影子,随着日光移动变化,从不执着于一形一状。你的烦恼,是否太过执着?”
回程的高铁上,阿杰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五天前,他是逃离;现在,他是回归。
问题没有消失,父亲依然住院,项目依旧紧迫,但看问题的视角已然不同。
他打开笔记本,开始写代码。奇怪的是,那些曾经纠缠不清的逻辑突然清晰起来。
原来核心问题并非他想的那么复杂,只是自己陷入了思维定式,如同在迷宫中盲目打转,却忘了可以从高处俯瞰全局。
一小时后,bug解决了。
阿杰靠在椅背上,想起西山画家的话、茶馆老板娘的眼神、堆石小孩的坚持和扫寺老僧的智慧。他们以不同方式说着同一件事:烦恼如云,观其变化而非固守其形;困境如迷宫,需跳出而非硬闯。
手机响起,是母亲发来的父亲康复的消息。阿杰回复:“下周我回家看望你们。”
窗外,远山如黛,云卷云舒。阿杰想起小时候读过的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原来走出烦恼的方式,有时不过是走出去,看看山,看看云,看看别人如何生活,然后明白自己的烦恼不过是大千世界中的一粒微尘,重要却不至上。
人生如迷宫,其意义不在快速找到出口,而在行走过程中看见的不同风景。
有时我们需要迷失,才能找到真正的方向;需要撞墙,才能懂得转弯的智慧。
高铁穿过隧道,光明重现时,阿杰微笑着迎接扑面而来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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