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久没回家了，父亲喜出望外，说要做东北大菜小鸡炖蘑菇给我吃。还没到上午10点，他就冲进厨房，噼里啪啦，用菜刀剁出一曲欢快的乐章。
母亲正在打电话，跟别人沟通工作上的事情，闻声皱起了眉头，一边尽量保持着温和的语气，一边快步向阳台走去。
而我窝在沙发里，继续埋头看我的书，忍不住偷笑，等待一场好戏上演。
果然，父亲笑嘻嘻地端着一锅鸡，刚从厨房迈进餐厅，母亲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备：“整那么大动静，厨房要爆炸了啊？”
“呃……”父亲呆立了几秒，再没说出别的话，双耳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慢慢地把锅放在桌子上，然后用粗大的手指挠了挠脸，仿佛突然很痒似的。
我再也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母亲也哭笑不得地笑了，父亲于是也跟着笑了，干巴巴地咧了咧嘴角，还是很难为情。
许多年了，类似的情景喜剧一直在家庭内部上演，父亲总是笨手笨脚把事情做得很不妥当，急性子的母亲便忍不住要数落他，父亲无言以对，常常以一副窘态回应。我这个唯一的观众，便看得乐不可支。
我曾经私下问过母亲，那些在生活琐事方面对父亲的不满，是否真的让她生气。母亲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爸这个人吧，经常把我气得够呛，但是一看他那个样子……又挺可爱。”
吵吵闹闹，一笑了之，父亲就是用这副可爱的气人模样陪母亲走到了如今的第二十七年婚姻。
2
母亲并非不懂温柔。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只是像母亲这样的东北女人，她们是冰做的，爱憎分明，既让你不敢低估她们的怒气，又让你抵抗不了她们的柔情。
母亲爱撒娇，虽然已经快50岁了，高兴起来，还是会“哥哥哥哥”地叫着，跑过去拥抱父亲，然后啵唧一口。任凭父亲原本是什么脸色，也早被如此热烈和坦诚的爱意所融化了。他眼角那深深的笑纹，就是一个男人被深爱多年最好的证明。
母亲还擅长把体贴、细心、善良等金子一般的品质，碾得碎碎的，撒在漫长的岁月里，让原本平淡无味的日子绽放出幸福的光。
且不说别的，从在师范谈恋爱开始，到共同生活这么多年的今天，每次吃饭，母亲总是会把自己那份食物的一半拨给父亲。
起初，是因为学校发放的饭票有限，根本不够男同学吃，母亲便省下自己的一部分饭票，补贴给父亲。后来，是因为小两口结婚没几年，日子过得紧巴，父亲又承担了家里的大部分力气活儿，母亲便希望父亲多吃点儿，好补足体力。
再后来，手头儿宽裕了，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还可以吃个痛快，但母亲只要一坐到餐桌前，还是会条件反射一样给父亲拨饭拨菜。
有时候她饭前跟父亲闹了点小别扭，满脸不高兴，嘴上也不饶人，可是手里还是握着双筷子，有条不紊地划弄着那些冒着热气的食物。
每到这时，我都会在心里暗笑，我的傻母亲啊，有些爱或许能止于唇齿，但绝对无法掩于岁月。
3
父亲在性格上偏传统，他能给出的浪漫，仅只是母亲指哪他就打哪的无限服从。
父亲从没送过母亲一束花，但却送给她一整个田园。
长期在城市里的高压工作，令母亲感到身心疲惫，她和父亲商议在辽河湿地附近买了一幢房子，前后院约有600平方的空地。
母亲像个指挥家，这里应该铺一条甬路，那里应该搭个葡萄架，西边应该种点薄荷，南墙下应该来一趟黄花。
父亲在一边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就挥起铁锹锄头，卖力地创造起母亲理想中的诗意的家园。
一年两年三年，这里变得绿意盎然瓜果飘香，父亲叉着腰站在他的杰作之上，却说不出什么感人的话语，只是在母亲流连于园子里，寻宝似的发出一声声惊呼时，他的笑容更憨厚温暖了一些。
去年夏天，我们一家曾开车去湿地看候鸟，母亲穿了一条非常有艺术感的裙子，父亲举着手机，比划来比划去，半天也没按下拍摄键。母亲笑着嗔怒：“你太笨了！还是喊女儿给我拍吧！”
迎着夕阳，踩着连绵的草坡，我跑向父亲母亲，就像跑进一个朴实动人的故事，内心是满满的感动。
不知不觉，我们的生活就过成了一首歌——“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他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
4
我曾试图总结父母相爱至今的原因，我认为是他们很注重仪式感。
比如，家里但凡有好事发生，不管时间多么紧迫，也一定要找个餐厅庆祝一下的。如果条件允许，他们还会开一瓶酒，在餐前端起酒杯，正式地祝福对方。
比如，一年中至少有三四次，他们会进行自驾游，哪怕只是去邻市爬山，他们也会认真地准备整个行程，然后拍下纪念的照片，母亲还会将照片分类存档。
再比如，父亲寡言少语，即使在家里也很少长篇大论，但他却和母亲养成了睡前聊天的习惯。有一段时间母亲神经衰弱得厉害，睡眠很浅很少，父亲就迷迷糊糊地陪母亲整宿整宿地聊天。
……
所以，当我得知父亲和母亲都不记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的时候，我十分震惊。
那是在全家出行的路上，母亲谈起最近要去参加朋友的结婚纪念日活动，转而说起了自己。
“人家还要庆祝结婚纪念日呢，我跟你爸真是太糙了，连哪天结的婚都不记得啦。”母亲自嘲着。
“可能是圣诞节前后。”父亲不太确定地回应，瞥了母亲一眼，然后帮母亲把挡光板推了下来，那么地自然。
就在这前后一分钟的时间内，我迅速消化了自己的震惊情绪，并想起了网上流行的一句话——爱对了人，每天都过情人节。
我想我的父母也是如此，他们都带着一颗真心经营这段感情，每天都像结婚纪念日，真正的结婚纪念日就变成了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5
一转眼，我就25岁了，和很多同龄人一样，漂泊在一个偌大的城市里，重复几点一线，时间都交由工作来主宰。
我的父亲母亲，也和很多同龄人的父母一样，时不时敲打我一下，希望我能找到另一半，不用再过他们眼中孤独无依、寂寞难言的生活。
他们甚至有种种担忧和揣测，女儿是不是眼光太高了？女儿是不是生活圈子太窄了？女儿是不是过于单纯什么都不懂？或者……女儿是不是对婚姻有什么误解和恐惧？
不是的，亲爱的父亲母亲，我只是还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
我希望那是一个如父亲般可爱的男人，他不用有多大的本事，但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爱我和爱我们共同的家。他或许笨嘴拙舌，甚至笨手笨脚，但他会用温暖的笑容，驱散悬在我们生活上方的阴霾。他能包容我的一点小任性和小脾气，甚至能答应我一些无理的要求，譬如，我要他保证必须比我活得更长久，因为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人世间，他一定要像父亲一样，坚定地说好。
而我会成为另一个母亲，永远带着一点浪漫主义去生活。哪怕周遭的环境并不尽如人意，我也始终乐观、满怀热情，用一草一木一花把简陋的日子装扮得十足温馨。我可能也会刀子嘴豆腐心，嘴上没好话，手里却拿着熨斗，把他的西服和衬衫熨平。我最想做到的，是能勇敢地表达爱意，像母亲一样，在某些感到特别幸福的时刻，抱着他啵唧一口，大声地夸赞：“我家老头儿最好啦！”
亲爱的父亲母亲，请不要为我担心，我是见过爱的人，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就像你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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