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座奇怪的城市。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像是要把每一寸空间都利用干净，现代化得让人窒息。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影子模模糊糊，步伐仓促，揉一揉眼睛，便不见踪迹。
一路积累的疲惫漫溢上来，好在街边就有一个木头的长椅，可以让我坐下来休息。
“喂！你压到我了！”
“啊！”
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从脑袋后面传过来，把刚刚坐下来的我吓得一下子蹦起来。回过头去看，却明明只是个空荡荡的椅子，什么也没有。
“喂，你轻一点，别叫得那么大声，别人会发现我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小心翼翼地散落在空气里，分辨不出方向。
“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我试探性地问空气。
“呐，我就在你原来坐着的地方。你把手伸出来，我碰碰你。”
然而就感觉到一个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手指，随后又迅速地缩了回去。顺着那个方向，我努力地去看，才隐隐约约地发现有那么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和长椅上的木纹浑然一体。
“好厉害！竟然可以像木头一样！”
木纹人很骄傲地笑出了声，然后坐到了草地上，转瞬变成了草纹人。
“怎么做到的！好神奇！”我伸出手去碰他，他那部分的身体瞬间也变成了我衣袖的红色。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进化的结果啊。”尽管这么说，变色人的语气还是很自豪的。“就像丛林里的动物，身体的颜色和周围的环境一样，就会很安全，不会被攻击到。”
“可这里不是丛林啊。”
“一样的。如果不和周围的环境一样，就会被当成怪物，被排斥在外。”
大概是我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太明显了，变色人继续耐心地举例子。
“就像你穿着红色的衣服，跑进了面包店里。一切都是黄色的，你就成了里面的怪物，他们不会给你面包吃的。”
“哦，我懂了，人们内心里只喜欢和自己一样的颜色。”
“是这样。”
“可是人不一定只有一种颜色啊。我的鞋子是银色的，我可以跑去鱼市，他们会喜欢我，然后给我鱼吃的。”
“可是不是哪里都有鱼市啊，可能它在一千里之外，一万里之外，等你跑到那里，已经饿死了。”
“没关系，我的裤子是紫色的，我可以跑到水果店，要一些葡萄吃。”
“葡萄的季节已经过去了，等到明年夏天，你也已经饿死了。”
“明白了。尽管不喜欢面包，可是不吃就会饿死。”
“是的，而且，如果你不变成面包的颜色，就吃不到面包。所以你一定要适应，变成和周围一样的颜色，才能活下来。”
“可是我不会变颜色。”
“你可以的。只要努力改变自己，就会进化。一个人也可以，一座城市也可以，生命的本质不就是为了活下来吗？”
我望了一眼这个看不见的人，再望了一眼这座看不见的城。
“可是，我为什么不可以借一件面包色的外套去买面包呢？”
变色人笑出了声：“傻孩子，别人的衣服总要还回去的，当你又饿的时候，又吃不到面包了”
“可是，我其实并不喜欢吃面包啊。吃面包难道不是为了撑到明年有葡萄的时候吃葡萄吗？不是为了撑到一万里之外的鱼市吃鱼吗？”
“额……好像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一年是很长的时间，一万里是很远的距离，那之前需要很多很多的面包啊。”
“嗯。可是很多很多也有一个限度啊，不是无限无穷无尽吧，足够就好了。所以，我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的皮肤也跟着变色呢？”
变色人不说话了。他的存在感消无声息地溶解在了空气里，不留痕迹。
“喂，你做变色人多久了？”
“很久很久了吧。”
“超过一年了？”
“……对，为了一直有面包吃。”
“其实，变得和周围一样也不是一直都是安全的，你看，今天我就是因为看不到你的轮廓，才会压到你，弄疼你的。其实，你也不太喜欢变色，也不太喜欢吃面包，对吧？”
“……对，可是大家都在变，而且，有的人跟我讲，面包是很好吃的。”
“也许，那个人本身就喜欢吃面包，也说不定呢。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吃呢？”
“……好像，是不喜欢的吧。”
“那么，你究竟喜欢吃什么呢？”
“……一直变成面包的颜色，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喜欢的味道，就是会带来幸福感的味道，就是抛开外界的所有，单单纯纯，仅仅是这味蕾和食物接触的过程，便让你感到无以复加的幸福。这一刻，你不会在乎，这种幸福需要用多少面包来换，你也不会顾及，这种幸福会带来什么结果，此时此刻，时间停驻。不断的变色，会让感觉一点点麻木，记忆力一点点磨损，可是，没关系，喜欢的味道是一种刻在骨头里的本能啊。”
“这个本能已经在面包堆里埋得太深了。”
“那么，就想象着，头脑现在是一条不堪重负的船，所以你不得不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舍去，不要思考，不要犹豫，像释放一样地去排除，最后剩下的那种，一定是最爱的。”
变色人又不出声了，我以为他又消失了，可是渐渐的，却看到一个红色的轮廓慢慢地浮现了出来，突兀在空荡荡的空气里，却是真实的。
“我想，那个味道是草莓吧。”变色人终于露出了一个看得见的笑容，草莓色的。
“嗯，所以等到草莓的季节吧。”
“可是，那还要等很久很久啊，我还得继续变成面包的颜色，活着活着，我就又会把草莓色给忘记了。”
“那就离开这座变色城吧。”
“可是根已经深深扎在这里了啊，怎么离得开呢。而且，这是我的城啊，我怎么能抛下她呢！”
“这样的话，那就留下个记号吧。”我把自己红色的袖子撕下来，系在他的手腕上。
“保护好这个记号，别把它弄丢了，看到它，就会想起你最喜欢的草莓了，就不会错过草莓的季节了。”
“可是，这个记号多醒目啊，会被当成怪物的。”
“其实，这个世界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危险吧，有那么些人骨子里其实也是喜欢草莓的，只是也是吃面包吃得麻木了，不敢说出来而已。他们看到你的这个记号，也许也会被唤醒记忆，加入等待草莓季节的行列的。”
“真的吗？”
“一定会。”
需要的是耐心。需要的是勇气。
千万不要弄丢，自己的那个记号。
某石 2013.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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