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生家境的窘困让我颇为吃惊。我大约知道他房屋在村西南一角。穿过弯弯绕绕的巷子，越走越清冷荒凉，土地的土块大约被雨水掏送又无人畜踩踏，看去显得古旧，踩上去沙沙作响，两侧的墙壁倾颓，木门斑斑驳驳，屋瓦塌陷，檐下结满蛛网。显然这些房屋久无人居住了。先前我们一家住得那一片土砖屋被视作村里的老宅。无人居住之后梁倒屋塌，无人问津，屋里野草疯长，这两年新农村建设清理危房，用推土机推平了，只有一片瓦砾，年轻一代新盖房屋都不在这些地基是盖，哪怕往北山、东山上建，不知是不是因为风水还是别的。如今这一片空洞洞的老房子理所当然被谁作老宅，大白天都显得阴森森的。我踌躇者有些晕头转向，欲转身回去，忽听一声尖厉而粗暴的骂声传来：山狗吃的，让你到河里浆下自己衣服，怎么叫叫不动，哪像十几岁的人，下半年别念了，死去外面找你爷娘去，别在这里磨我。
我听出是堂嫂的声音，虽然是生病了，依旧像炸雷一样。我顺着走到巷子尽头从墙角转出去。十步开外一缩砖瓦房，用院子圈着，两层只盖了一半，另一半索性当作院子，裸露在外的墙体缺口参次不齐，如狗啃过一般。大门外一块场坪，杂草横生，路生也不铲平，天热最易招惹蚊虫。在杂草中埋了两个竹竿，中间架了架了一根做晾衣杆。堂嫂正在晾晒衣服，地上搁在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面都装完喜欢的衣裤，拧成麻花状。一个十二三四的女孩立在门槛上，瞪着眼，眼神充满怨恨，脸色憋得通红。堂嫂个子矮矮的，身材臃肿，挂完一件衣服，不断用拳头捶了捶腰，又立在那里喘。一面扭头指着女孩：迟早叫你们几个磨死，婆婆死了看你管你么，还不去喊你公公来做饭！叫他去喊几个山狗吃的，自己不见了，八成又在小卖部看人打牌。
女孩翻了一下白眼，我才不去！
堂嫂瞬时炸了，这个家还有什么指望，老老的没用，小的小的没用，张坑最没出息的最窝囊都筹齐了，活着也是受罪，不然全部何农药死掉，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回头看见我，愣了一下，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脸色顿时委屈、悲伤、乞怜种种复杂表情。她慌忙抹了一把泪，露出笑脸：文仔来了。一面用柔和的语气吩咐孙女：楠楠，还不快去喊你公公回来。你文仔公公来家里了。
女孩看了我一眼，不再顶撞她奶奶，一溜烟跑进另一条巷子，咚咚咚声渐远。
堂嫂的嘴皮子也算厉害的，给人一种刚强厉害的感觉。我娘的刚强是骨子里的。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听到厌恶的人或不喜欢的人的声音，再后来即便看到他们的嘴脸我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我想大多数人不得不忍受这一点，因为没有表露内心真实情绪的能力。对我而言，主要还是基于利弊的选择，需要发作时，我可以瞬时炸裂。
我指了指女孩跑的巷子方向：老大么？
堂嫂点头：可不是，没一个听话的，没一个能念书的。手往围裙上擦了擦：进屋，我给你泡茶，到处破破烂烂的，整个张坑找不到第二家。刺眼的阳光里看去，她头发发白而稀疏，乱糟糟贴在头顶，脸上肿胀憔悴，明显带着病容。
我摆了摆手说：不要了。我 立在檐下的阴影里，太阳晒得我头顶难受，我往后退了退。她也不晾衣服了，几步走到檐下跟我聊天。
我跟你哥说喊你来我这里吃餐饭，十几年连餐饭都没吃过？她抬头观察我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问话试探：几时回北京。还去姑妈家看看么？
我几乎忘了还有个姑姑，更不清楚那些表亲的状况，便摇摇头说：可能下午就回去了。公司事情多，走不来。
她感叹道：你做这么大的生意当然了，要是有个得力的可靠人能帮你分担一下就好。
我不置可否。
她又说，往年婶婶可怜我，说我这些仔孙不晓事，自己不长进，北京的公公这么大本事，想帮你扶不起来，有什么用？
她外弯磨脚地无非想让我拉扯她。说得我心里有几分烦躁。我于是脸上带着不高兴的样子，说，我娘说得一点不错，不是我不帮亲戚，你得能有本事吃这碗饭。我公司又不是工厂，有手有脚就能干，招人的最低条件都是国内一本。
她叹可口气，就是就是，说来说去还得自己争气。
我不想跟他扯无聊的，当年我家最难的时候，不见谁来家里安慰几句。于是说：等我哥回来，叫他来我家吃中饭，给我说说办低保的事，我到镇上找书记打声招呼。
她忙不迭地点头，这个雷劈的主顾自己舒服，连这个关键的事情都忘了，等你走了他找谁去办。
没等她说完，我转身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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