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过往的岁月中路过

从过往的岁月中路过

往事不堪回首，太多辛酸都会在回忆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我们更愿意记住的是当初的美好。

回忆往事，并不能让我们回到当初。往事本身没有多大价值，对往事的深切回忆和深刻反思才有意义。

近段时间琐事缠身。又到了毕业冲刺的时季，工作上的繁忙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嗓子里的干涩一直如鲠在喉，舌后的囊肿估计近期有所增大。身体和心理上都有莫名的压抑。无奈只得向主编请假。已经有一个月不曾耐下心来写文章了。

小江在微信上一连发过来几条消息，问候我的近况。他不清楚近一年来每周都要在朋友圈里更新文章的飞鱼老师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没来由地担心我的身体，或是认为我又换了工作单位。也难怪他紧张不安，工作二十多年来，我已换了六个地方教书了。真正是打一枪换一炮，背着讲义夹流浪，我平凡的生活一直都只是苟且。

小江是我十多年前的学生。在福建安溪附近工作。知道我嗜茶，每年都要寄些新上市的本地茶来让老师品尝。尤其这两年有了微信这个平台，他与我之间的交流较以前更多。时不时的帮我转转文，点点赞，偶尔在文章后面写段朴实的文字作些留言。

小江老家在农村，父母离异后父亲外出打工，很少回家团聚。他跟着爷爷生活。小学毕业后爷爷把他送到县城读书，寄居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到了读初三时，亲戚一家搬到城北新房子里去了，留下小江一人在学校附近的城南老房子里居住。放学后他有时自己简单弄些饭吃，有时就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里买碗素面或米粉当正餐。了解到他的情况后，我曾多次劝说他到我家吃饭，沉默寡言性格倔强的他一直都当面拒绝。看着瘦弱高挑的他苍白的脸色我又心有不忍，时不时从家里带些妻子烧好的荤菜到办公室，放学后让他待同学走完时拿回到住地，热一热就饭吃，补充一下营养。

中考结束后他回了老家。与众多学生毕业后的情况无异，我与他失去了联系，不清楚他后来的去向。直到五年后的一个中午，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他在福建的一个小厂里打工，厂子倒闭了，他又要到新的园区里去找工作。从他期期艾艾的话里，我知道一向倔强的他肯定是碰到了难处。他迟疑了片刻，对我说现在他身无分文，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也没了盘缠去另一个小城发展。

我马上骑车到城东的一家储蓄所给他打了五百元过去，缓解他的窘境。小江后来又换了两个地方打工，终于在沿海小镇的一个单位稳定了下来，日子过得逐渐顺心。他现在已娶妻生子，生活非常美满。我很欣慰他在遇到困难的时候能第一时间想到我并向我求助，这说明我在他贫乏的社交圈里具有非常大的重要性。他对我的信任 其实已超越了平凡的师生关系 ;而我力所能及的及时援助让他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温暖。我相信我的学生那一时刻没有感到孤独。

可我当年求学时面对困境倍感孤独与彷徨，却没有一位老师能够走过来抚慰，至今想来仍心有戚然。

初中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城一所重点高中就读。凭着对高中新知识学习的热情和扎实的基础，我读书勤奋、好问问题，读高一时成绩在全校排前三位。英语老师刚参加工作不久，待人热情，喜欢上课对学生提问，课堂上我们既惶恐又希冀被她点名提问。每次早读时她都会特意在我们身边多停一下，以备我们请教问题。现在回忆起来她是我在高中学习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值得我尊敬的老师。

我没有按安排住在学校后面的集体宿舍里。因为与同乡的关系融洽，我住在另一个班的教室里。那是学校老旧的一层平房，地面全由悬空的木板拼凑而成，黑漆漆的，踩上去嗵嗵作响。两张上下铺的木床摆在教室后面的墙角，我和该班的三位同乡住在这里。地板下时不时往上散发出霉味，天气较热的时候蚊子特别多。没有蚊帐遮盖，住在下铺的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臂上又增添了多少个红点点。我们几个同乡画的一些素描作品都贴在班级的墙壁上。这一班的学生非常友好，有时课间就躺在我们的床铺上休息。他们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一个别班的学生睡在自己班的教室里。但他们都很厚道，没有歧视我这个异班的另类。

由于宿在教室里确实不雅，高一下学期我们被安排在学校大门旁植物园的小平房里居住。这间寝室是个套间，放了七八张上下铺的木床，昏暗而潮湿。住宿条件非常艰苦，然而大家都很快乐，每天放学后结伴到食堂打好饭菜，相约端到寝室里，大声说笑边谈边吃。很多时候我们都是一边听江涛讲他心仪的女同学"皇后"的过往与近况，一边给他出主意去进行下一步的活动。温暖的被窝是一种无壳的蜗牛喜欢呆的地方，它爬过的地方干涸后会留下浅浅的痕迹。雨水多的季节我们到达寝室里首先要做的，就是掀开被窝找鼻涕虫，它粘粘的柔软的身子让人恶心。江涛同学写的周记《火烧蜗牛》被他的老师作为范本在作文课里朗读，文章洋溢的乐观主义情怀让同学捧腹，同学们大笑后又觉辛酸唏嘘不已。我依稀还记得他写的经典一句一一用木棍夹着蜗牛放在蜡烛上烧烤，忽然听见“啵”的一声，蜗牛炸裂开来，火苗也随之一跳更加亮了。那边便又有人高喊:江涛，这儿又抓到了一只……

植物园实际上是被住在学校内的老师当作了菜园来处理。一亩大的园子里被种满了各种蔬菜。我们最不能忍受的是每过几天园主们就会拿粪便当有机肥使用，大面积浇在蔬菜上气味刺鼻。大家终日生活在厕所一般的氛围里，苦不堪言。

高二文理科分班，我原来的班级保留为文科班。我选了理科，只得插入新的班级就读。住在植物园旁边寝室里的学生也被重新安排，大家作鸟兽散。我搬到校外东湖新村的民房里租住，自此我的学习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那时候，小桌球在全国各地兴起。东湖新村有几十家桌球室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我很快就被这项简单又刺激的活动迷住了，常常是流连忘返，脑子里想的是如何让球被击入洞，钻研各种握杆击杆的方法。有时候在纸上画长方形，描出六个洞的位置，再画几个小圆圈当球，琢磨母球击球的线路。渐渐的白天、黑夜我都沉迷于此，懒得去上课，晚上也不大去学校上晚自习。

最长的时候我一连两天没到学校上课。我的班主任从没有过问过一次。待我惴惴不安来校走进教室时，他只冷冷地说一句:你也知道来上课，不愿读就别读啰。我的紧张感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从他漠不关心的语气里读到了不屑与鄙夷。于是间歇性的逃课渐成了我的习惯，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后来，我开始敢与社会上的小厮比赛打球赌盘子，玩两块钱一局的，有时候胜多负少。对读书竟然越来越不上心了。

老文化宫旁边的沿河路上新添了多家录像厅。我与几位租住校外的同学常去包场看古装连续剧或者是港台电影。饿了就在影剧院旁小巷里吃炒米粉。冬日的深夜走在磨子桥外的小路上，雪花漫天飞舞，我和同伴大声高吼“乌溜溜的黑眼睛和你的笑脸”，唱着恋曲1990，看起来意气风发，心里头却一阵阵空虚，对以往风光的成绩有着一瞬间的惦念与失落。我也曾暗下决心摒弃这种与读书极不相称的行为，试着安安分分地坐在教室里上课写作业。但终于还是禁不住外面世界的诱惑。彷徨与不安很快被游戏与刺激取代。

在外面欠人家的钱越来越多。小厮们下的赌注越来越大。已很久没有付伙房的饭钱了，伙房的大娘已明确告诉我不会再安排我的饭菜，不肯接纳我在她家赊账吃饭，除非是我把以前的老帐结清。开学时父亲留下的生活费早就被我挥霍一空，我也很难到同学身上借到钱物，身上弹尽粮绝。已有几餐没有吃东西了，站在东湖边鱼种场的堤坝上，我看着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学校发呆，不知道以何种方式捱过这时的窘境。回过身可以看见不远处伙房搭饭的学生们端着碗蹲在院子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饭。我第一次深刻反思自己为什么把生活过得这样悲催。徘徊良久，一无所获，我偷偷溜回房间里，喝一大杯冷开水消减下饿意，躺在床上蒙头睡觉。

细心的房东敲开了我的房门，仔细询问我的情况。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房东阿姨狠狠训了我一顿，骂得我狗血淋头体无完肤。我面红耳赤低头沉默不语。她下楼去了一会，端上来满满一碗饭菜。我满脸羞愧，眯着眼睛很快就把这碗饭吃下了肚，觉得金黄油亮的荷包蛋是天下至尊的美味。在阿姨的耐心劝导下，我心潮起伏，感触良多。转过身去，我擦了擦眼角的水渍。

房东阿姨带我去几百米外的伙房，替我代付了所欠饭帐，并预支了部分伙食费。我又能在大娘这里搭饭了。我也下定决心从此把精力放到学习上去。到处寻我逼着还帐的小厮们在拿到钱后使劲踹了我几脚，我摔倒时扭伤了脚踝。那一刻屈辱与愤闷使劲捶打我的胸口，我深为自己一年多来的荒唐行为后悔，同时感觉从未有过的无助与孤独。我一瘸一拐地到学校上课，在同学惊愕的眼光里坐到座位上去。班主任淡淡地瞅了下我的脚，终是什么都没有说。我开始整理抽屉里很久都没有认真翻过的书本，试着洗心革面重新静下心来读书。

虽然我接下来很努力读书，由于落下的功课太多，成绩很难大幅度上升。高考很快来临，不出意外我落榜了。可怜我在乡下劳作的父母并不知道我没考取大学的根本原因。一直到现在我都过了不惑的年龄，仍没有给他俩透露过内幕表达过歉意。

村外圩堤，村子里的一些汉子们在河里挖掘细沙，然后用竹箕挑到岸上堆成沙丘卖钱。我头一次挑上竹箕，学着他们的样子，穿着短裤背心走到齐腰深的水里捞沙，然后颤颤巍巍地挑到河岸上。太阳晒得身上火辣辣地疼痛，皮肤很快晒红了，汗水像下雨似地滴落。村子里的汉子们摇头叹息。我心里在大骂自己 :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和惩罚。

我主动向父母提出来重回学校复读。一年来勤奋努力，疯狂把以前耽误的功课补回来，谢绝了所有不良嗜好，第二年终于成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阴差阳错般执起教鞭走上了讲台。现在回想起来，虽说读书完全靠求学者的自觉努力和自身的天份方能修成正果，我的堕落本怨不得别人，尤其怨不得老师，但我总觉得那时我碰到的班主任责任心不强，师生关系太过冷漠。假如他能有现今老师一半的职业素养和人文关怀，在我行为异常时及时关注引导拦阻我不入歧途，我也不至于走那段不堪回首的弯路。

我对那段迷途有深刻的悔恨，也深怕我的学生们步我的后尘。在迷蒙中彷徨，在孤独中绝望，不是一个孱弱学生能轻易迈过去的坎。我一直试着努力去做到比我以前的班主任要称职。每到一届学生临近毕业时，我都会挑一节班会课郑重地交待他们一件事:你们将来可能会碰到一些难以解决的困惑与困难，如果你愿意，老师都可以是你们寻求依靠的港湾。老师并不富有，但我承诺给你们每位学生都置备了一千元的预备金。当你们走投无路时，这杯水车薪或许会缓解你的燃眉之急，度过一个难关。大家师生一场，总有些情谊是还在的。

这些年以来，毕业后真正向我寻求援助的学生并不多，只有两三个人;  更多的是有一些学生在感情受挫或者职场危机方面与我有过深入的交流。能够帮帮他们在社会上立足，也让我感到内心一阵阵的丰满和踏实。

生命中陆陆续续总要碰到一些人。在合适的地点碰到合适的人，很可能会让际遇有大的突破，也可能让迷局峰回路转。在这段平凡却又短暂的从教时光里，我诚惶诚恐努力去成为学生生命中合适的那个人。生怕自己的冷漠、漫不经心与懈怠，又会让别人多年以后仍耿耿于怀记起我的错来。

世事多沧桑，因果总循环。我始终坚信相逢皆有缘。

保持善良，保持真诚。纵使生活可能一地鸡毛，纵使不如意不顺心的事从来都不会少，我们仍要保持嘴角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