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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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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和同事从剧院里出来太阳已经没入钢筋水泥构建的海平面,霓虹灯代替了太阳,星群和月亮微弱的光辉已无用武之地,同事抻了抻腰,残妆如同泡了雨水的墙皮开始有剥落的痕迹。
“现在回去吗?”
C望着目光所及最高的写字楼,玻璃大厦保留着太阳的余温,一只鸟在撑开的窗子上落了落脚,紧接着就振翅飞走了。
“去哪?”同事见他迟迟不应便换了口吻,情意绵绵地挽住了C的胳膊。
C想抽出胳膊,但也只是想了想,似乎并不愿意因此看她的脸和她争辩。
“喝一杯吧,喝一杯就各自回家。”同事等得不耐烦,于是这样提议。
步行到经常约会的酒吧只需要十一分钟,同事穿十公分高跟鞋执意要打车,C拦下一辆出租,和同事一起,坐在铁壳子里缓慢地爬行了半个小时。
一个打扮很入时的女郎跌跌撞撞抱住了电线杆,痛苦的呻吟中呕吐物飞溅,有一滴溅到C的右脸上,C摇上车窗,努力不看她醉酒后的丑态。
出租车把他们放下,C说,算了,今天不想喝酒。然后在同事费解的目光中顿了顿,又说,我想去找野人。
今天的剧目叫做《城镇里的野人》,和以前看的剧场不同的是,这场戏没有人说话,只有嘈杂到甚至有些让人耳鸣的背景音乐,只有演员鞋跟敲击木地板,只有道具碰撞,演员表情生动,肢体语言丰沛,只是没有人说一个字。
讲的是小镇里的铁匠,有一天,他在自己用于锻铁的后院里发现了一个野人。
同事拉住C,试图往酒吧拖,她说:“城市里没有野人,但是有酒,有一触即发的恋爱,也有朝生暮死的情缘。”
这次C没有如她所愿,死死刹住脚步,对着同事粉底已经暗沉的脸,居然罕见地坚持:“我要去找找看,城市里到底有没有野人。”
John所在的城镇从上个月就有野人出没的传言,居民时而受到棍棒石块袭击似乎也让这件事受到了证实,政府下达了命令,巡逻警察一旦发现野人可以就地击毙,而知情不报的人则会受到严厉的惩处。
John拿起立在墙边的铁斧防身。对面的野人只是个孩子,一个毛发茂密,身体强健却受伤的年轻野人,捂住肩膀的指缝里仍然源源不断渗出血液。
他缩在角落里,神情防备,却因为生命流失带着无力的祈求。
John高高抡起斧子,向野人逼近,野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John挥斧砍断了困住野人脚踝的藤曼。
John收留了野人。
C走过三条街,同事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埋怨他从不考虑自己的感受,指责C敷衍潦草的态度,说脚跟已经痛得要掉下来了,如果换成C的未婚妻是不是也会受到C如此冷待。
C终于停下来了,同事一瘸一拐追过来,以为他回心转意,抬头看到盘旋而上的百十级台阶,石门饭店的高耸建筑坐落在山脚下。
“疯了。”
她啐了一口,恨恨地转身走了。
C绕过石门饭店正门来到后门,两三个老太太聚在水井旁择菜,身边摆了一圈豆角茄子,瓜果颜色翠亮,井水一镇格外清爽可人。
“野人没见过,野猪野兔子倒是见过许多,我跟你说,我们老家的山是非常灵通的——据说是有个什么仙儿在山头上得道飞升,连带着花草木石也跟着沾了灵气,所以每年有很多外地人到山上来拜,还重新修了几次庙……”
这一问有如打开了堤坝的阀门,C正想着找个借口逃离,老太太往他手里塞了一瓣香瓜。瓜瓤微微泛黄,在仲夏夜的傍晚冒着甜丝丝的凉气。
C咬了一口瓜,满嘴清香沁人心脾。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才七八岁的光景,每天天快黑的时候在家门前洗菜择菜……像现在一样……然后,我记得很清楚,是大暑那一天,实在太热了,阿妈炒不动菜,我们也吃不下,阿爸就叫我去井里捞个西瓜上来……我捞上来西瓜……啊,那井离我家有十来米……我走一走停一停,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绊了一下……这大门我来来去去无数次,还是头一回被绊倒呢!总之,西瓜没有摔坏,只是咕噜噜滚到草丛去了,就这么一直滚一直滚……”
老太太咂巴两下嘴,直愣愣地望着C,但又不像是看他,过了一会儿摘下花头巾系在脖颈上。
“我好害怕,草丛那么深,蟋蟀和蛐蛐……虫子叫声又响又瘆人,像快要死掉了一样凄凉大叫……但是丢一个瓜是要挨打骂的,也只好追上去……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了……”
“野人?”
C轻轻接声,怕扰乱老太太年轻的梦境。
老太太失神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天已经暗了,林间树影憧憧,高大的身影弯腰捡起西瓜,接着沉默地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月光云影互相纠缠,她还是在和梦境无法区别的黑夜中看到他蓬乱的长发,用树叶与藤蔓、草径做成的衣服,那简陋的遮蔽物。
唯一的一次偶遇,时长或许比记忆中更短。然而漫长的几十年过去,她总是能在一些时刻回想起他:她第一次跟着父母翻越三座山、去看望住在城镇里的亲戚的时候,她穿着崭新的粗布衣裤离开家乡谋生的时候,她第一次对陌生男人怦然心动的时候,她在父母的安排下出嫁的时候。
在儿子患上绝症,看着他在痛苦中离世的时候。
老太太咯咯笑起来,“我连那个人的脸都没看清,不过往后总是想,如果当时我追着他跑向荒野,会不会现在也是一个野人,牙齿掉光了,每天举着木棒到处乱蹿……又或者早早地就死了。”
“他没有伤害你。所以,他到底是不是野人?”
John把受伤的野人藏在了发现他的后院里,在后院给他盖了一间小屋,野人每天看着John锻铁,养伤,接受John施舍的食物和庇护,逐渐地能和John进行简单的沟通。尽管他还是不会说话。
城镇里野人出没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人们逐渐发现城镇里不只有一个野人。受伤和失踪人口也在缓慢增多,恐慌弥漫在小镇的上空……小镇的居民不敢再轻易出门,外地人也不再到小镇来买卖。
小镇变成了遗忘之地。
而John的野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学会了锻铁,还有一些简单的游戏,能帮John做家务,有时候还会故作滑稽引John发笑。
然后有一天,野人闯进了John从没有向他敞开过的房间。
野人翻开衣柜,捡起掉落的帽子戴在头上。
这时John发现野人似乎比刚刚发现时又长高了些许,好奇心也正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旺盛,于是他让野人坐在这个房间的床上,床上落满了灰。野人嫌弃地皱了皱眉。John开始讲房间的主人的故事。John十年前失去了一个儿子。
野人对John的儿子并不感兴趣,在他讲述时一直试图把脚趾塞进裂开缝隙的木头地板。John没有生气,记忆中他的儿子也喜欢这些无聊的消遣。他抱了抱野人,后来没有再锁上房间的门。
C脱下外套,兜着老太太赠送的一堆礼物离开了饭店,从剧院出来已经过去两个小时,手机第三次疯狂振动,没等C找到停脚的地方,先一步耐不住寂寞从兜水果的衣服里蹦了出来。
C捡起手机息屏,揣进裤兜,手机还在响,只好重新拿出来划到接听。
未婚妻劈头盖脸的质问让C在凉爽的夜风中感觉窒息。
C想起刚和未婚妻认识的时候,她的温柔腼腆令人心动。电话里还在逼问,乡间小别墅能否按时完工,异国蜜月插队的名额有没有拿到,婚礼的流程C是否已经滚瓜烂熟。
还有,C到底还想不想结婚了。
只有在这时候,C会毫不犹豫给予肯定的回答。未婚妻沉默片刻,没有继续纠缠前面的问题,轻轻挂上了电话。
经历了无数次暴风雨般的争执,未来仍要面对无数次暴风雨般的争执,两人几乎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可为什么,还要说“想”。
C想,为什么还是“想”。
抱着许多水果走累了,快到地铁站的时候,C把老太太送的水果都送给了路边摊煎饼的大姐,只拿了一个看上去就很酸的绿苹果啃。大姐非常不好意思,想要给C摊一个煎饼,C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想再拿着煎饼去换东西了。
那么,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呢?大姐黝黑的脸庞上双眼闪亮真诚。
C是个又懦弱,心肠又很软的人。他告诉大姐自己在打听野人。
“哎呦,这个忙怕是帮不上了,俺只在电视上见过野人……”大姐说,“不过,俺男人倒是很像野人,嘿嘿……一天到晚不着家,就知道抱着酒瓶惹麻烦。也不讲道理,莫名其妙就生气,生气了就打人骂人。”
下一班车还有七分钟,C看了一眼手表,啃着苹果问:“那你怎么不离婚?”
大姐睁大眼,脸上浮现两朵红云:“那可是俺男人呀!委屈狠了也不是不想抱着孩子自己过……可是,那是俺男人呀……俺知道他。”
“说出来你都不信。俺俩,其实是自由恋爱结婚。”
大姐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听过很多浪漫的爱情故事,总是想追求什么“灵魂伴侣”,什么“不被约束的生活”。
C用余光瞄着大姐油腻生锈的小三轮车,还有大红大绿的裙子下露出来的塑料凉鞋,心想大姐的丈夫或许是有点瞧不起她的。
“这是什么?”
C拿起紧紧栓在三轮车把手上的木牌,翻过来,图画的油漆,也可能是油彩,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隐约轮廓。
大姐脸更红了,好像黑亮的石头上倒映出红日倩影,把木板抢回手里,嗫嚅道:“那是,俺央了他好多次……那天给嚷烦了,捡了块木板,给俺画了一幅。”
俺的男人,很厉害,是个很厉害的画家,但是人家都笑他,都不信,只有俺相信。他说俺们鼠目寸光,都看不懂他有才分,说翻糕没火的时候大家也是看不起……所以就成天和笑话他的人打架……
你吃过翻糕吗?真有那么好吃吗?
俺家就在附近,哎呀,没什么好看的。
C顺着大姐的描述,沿着地铁站的北墙穿过马路,穿过市场,护城河对岸有一片棚户改造区。一半棚户区已经拆了,剩下的一半还有衣服晾晒在外面,还有炊烟升起。
C掂起脚,避开地上的瓦砾和玻璃碎片,挨家挨户往窗户里看,终于有一户像大姐说的墙上贴满了画。
只是光线晦暗看不明了,屋里的地面上也到处堆着纸,空的颜料桶,画板,酒瓶,香烟盒。摞在墙角的画框一直崩塌到床边,又被床上垂下来的毛毯盖住。
空气中弥漫着的似乎是烟,又像是雾。光透不过去,如同热带雨林,瘴气将森林保护了起来。
静谧的丛林中突然响起了鼾声,C这才注意到床上一个黑暗的轮廓小山丘样拱起,随着打鼾的节奏微微震颤。
鼾声并不沉稳,小时候C的爸妈吵架,妈妈吵着吵着就会放声大哭,哭累了就把卧室门一关闷头大睡。妈妈睡着后会发出这样抽泣一样的鼾声。
C收回了准备敲门的手,屏住呼吸后退,悄悄离开,像是害怕吵醒洞穴里沉睡的猛兽。
C容易受惊。
城市拥挤喧嚣的噪音让人难以入睡,每每辗转反侧,凌晨城市终于安静下来,C即将要睡着,来之不易的寂静却在一瞬间吵醒了他。
是什么声音,滴答滴答。
C扭头看着墙壁,挂钟早就抠掉电池塞进柜子里。
野人对城镇的侵占还在继续,城镇里几乎已经看不到过去的居民。John透过窗户,看到很多高大强壮的野人在街道上游荡,仿佛幽灵,偶尔在屋檐的阴影下驻足。黑而大的瞳仁凝视着空气,难以捉摸的神情。
终于有一天,John再也看不到居民的踪迹,他把野人从后院里带出来,打开门,说,你走吧,去你要去的地方。
野人不明所以地望着John,突然发出声嘶力竭的悲鸣,呜呜地捶打着墙壁,发疯似的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最后像刚刚被发现时那样,跑到后院的角落里缩成一团。
John仍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心里很难过,就像十年前John的儿子从山崖上摔下去,警察搜寻了很久,不得不宣布他的儿子死亡。那一天起,John再也没有离开过城镇,终日只在家和悬崖之间徘徊。John怕自己一走,儿子回来会找不到他。
可是……好吧。
John找出了背包,给自己和野人带上帽子,拿上水壶,一把锄头和猎枪。
John打开门,和野人一起离开了城镇,走进那片未曾开拓过的荒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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