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着,她说,生不如死。
她给妹妹打电话,那是弟妹六个中,唯一能跟她好好聊一聊的人。可是,她病了,也算是绝症,维持着生命而已。
她说:“活够了!”
电话那边,良久的沉默,然后冷冷的说:“那就死吧,反正你也八十多了。我还没活够,我才五十多岁!”
挂了电话,失落,失望......
一年前,老伴去世了。那个伴随了她六十余年的人,吃了一辈子粗粮,有活他做,有好吃的不吃,大米普及四十年了,他依然吃大碴子,因为家里那两亩地的菜园,产的苞米,正好够他吃大碴子。
别人都说她对老伴不好,可是老伴没说过。
去世的前半年,老伴查出了癌症,满腹的癌症。
有的医生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吧,吃点喜欢的东西。
三儿子问,爸,你爱吃啥?
炒个猪肝,做个豆腐吧......
话还没说完,几个孩子泪流满面。这一辈子,父亲在母亲的压榨之下,竟然连豆腐都没吃够。一米九的个头,被一米五的妇人制的服服帖帖。指东不敢向西,说一不二,一辈子,他们几个儿女唯唯诺诺了一辈子,连同他们的老父亲。
那一天的米饭,破天荒的盛给了父亲,可是,他一碗都没吃下。
“我想做手术。”父亲看着五个儿女,环视了一周。这可能是他一辈子第一次没有听从她的指令。
她说,做什么手术,大夫都说不行了,几万块钱不得白搭了吗?
吵个不停,其实都是她自己在说。她一辈子怕花钱,一分钱掰成两半。她身上穿的是四十年前的毛衣,内衣,是她小时候的样式,肚兜。用结婚时候的秋衣改了做的,在她眼里,钱只能进,不能出。
平时不言语的二儿子,哪天大有逼宫之势,他要求自己的母亲,必须拿出五万块,其余的兄弟姐妹凑,不为别的,只为满足父亲一个敢说出来的愿望。
争执了三天,她拿出了五万块。大家都知道,那只是她存款的五分之一。一个风烛残年的农村妇人,有几十万的存款。
女儿曾经问她,娘,你留那么多钱干什么?
万一到老了有个病啥的呢?
可是,现在父亲病了,她一分钱也不愿意出,真是个笑话,或许是在给自己留着看病,这是儿女说的。
她的儿女,敬畏她几十年了,有怨恨,不敢说,有不满,憋屈着。就在父亲提出要求的那一刻,像喷泉一般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手术做了,躺了三个月,又活了几个月,老伴走了。
她没哭,她说,八十以上,是喜丧,哭什么?
大女儿说,我们的娘,只爱自己。
葬礼后的宴席上,她还不忘记把菜饭打包。每次吃席,她都随身携带无数的塑料袋,大伙还没吃完,她就开始打包,然后指挥着老伴,放在哪里,看好哪桌的大肘子,然后满载而归。所以,除了她自己的儿女,没有人愿意跟她一桌,毕竟,打包得从自己那桌来,而且还要帮忙。在众亲友中间拿着塑料袋穿梭,是那么的突兀。
正打着包,她说:“老头子,你看......”,二女儿冷冷的看着她,她才意识到,老头子没了,再也没有人随叫随到,随意指挥了。
老头子一辈子的胃病,癌症是从胃开始的。很多年前,大夫就说过,老人家不要吃剩太久的饭菜,冰箱不是永久的保险地。她还大骂人家多管闲事,回家从冰箱里拿出大外孙满月酒时候的鱼,只吃了一面,没有翻身而已,那条鱼,在冰箱里躺了六个月。
儿女说,要不是胃不好,自己父亲还能多活几年。
她说,八十多,也够本了。
女儿说,那你够不够本。
就从那天开始,被恭敬了一辈子的她,开始不被恭敬了。
老伴下葬的第三天,大半夜挨个给儿女打电话,说害怕,老头子回来了。
女儿问她,你没做亏心事,怕啥?
一哭二闹三上吊,两个女儿和大儿子开始陪伴她,但是没有人愿意跟她交流。
她说寂寞。陪她作伴的人,多吃她一口米饭她都心疼,卫生纸都要自己带。每个人都够够的,大家说,凑钱,让大哥陪她。大哥不干,大哥说,自己是一个人,但是轮班来,自己是老大,前六个月他来,自己回家做吃的,她那份,单独做,公开透明。
老二不参与这些事。他是他们家第一个觉醒的。三十五岁那年,他带上心仪的姑娘去了远方。曾经有无数姑娘对他一见倾心,都被棒打鸳鸯,有一个姑娘的毛病是屁股小,怕生不出孩子来。转年,姑娘嫁了同村的男人,年底就生了双胞胎男娃,特意抱着孩子从她家门前经过,就为出一口恶气,也为嘲笑老二的懦弱。
最终,是老三回来了。
老三,年轻时候,美好的姻缘,被她带着两个姑娘搅的一滩浑水。自己的妻子,留下三个月的孩子,远下广州,从此不再相见。
她骂一辈子自己的三儿媳,说人家死了,还回魂来招惹她,甚至烧过符咒,可是就在前几年,她竟然又见到了她,只是,她装作不认识。
她大骂儿女对她不好。
二女儿说,娘,我记得你对我姥姥也是差不多。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去世二十几年的母亲。
她觉得自己对自己的母亲挺好。自己家杀了猪,她专门清洗了一个冬梅洗衣粉的袋子,装了一块带着乳头的猪肉给老娘送去。老娘家里条件好,应该不挑她的理,毕竟一个猪,哪块肉自己都舍不得。老娘七十多岁的时候,自己每次去,五毛钱两根的火腿肠,她要花上两块钱,足足八根。她告诉老娘,放好了,别让某某某吃了。那时候是自己的二妹伺候老娘,她就怕那火腿肠进了外甥的嘴里,毕竟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嘴馋的时候。别看她在的时候没人动,万一她走了,被外甥吃了,那不是可惜了。
外甥外甥女,跟自己不亲,自己的二妹也是如此,妹夫更是对自己恨之入骨。
三儿媳,是二妹夫的堂侄女。妹妹不同意那门婚事,妹夫执意做了媒。可是儿子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从前家里的肉,只有自己能吃,有了媳妇,他竟然给媳妇夹肉。这不是反了天?那是个养女,虽说被全家宠,可养父母懦弱无能,弟弟尚未成年。规矩,一点点立下,可那败家女人竟然假装喝药吓唬她,大夫说,是农药,她不信。她说,是洗衣粉。她没让儿媳妇回家休养,儿媳妇无奈,就在老三的舅舅家休息了数日。那个从小心高气傲,渴望幸福的漂亮姑娘,一身光鲜的嫁给老三,落的一个形容枯槁的下场,终究下了离婚的决心。
离婚了,自己的气也顺了,毕竟儿子又听自己的了。
从那以后,妹妹一家对自己不冷不热。她觉得,那是老娘的家,自己随意。
老娘去世了,二妹不再理她。
她跟小妹说,你跟你姐联系吗?
联系,每天一个视频。
她忽然想起,从前,都是妹妹给自己家的几个孩子做鞋子,这要是没有交恶,自己的肚兜,早就有人给翻新了吧。就一个堂侄女,还是个养女,怎么就跟自己那么计较?自己可是她的亲姐姐。
大弟弟去世了,二弟弟身体一般,三弟弟一直对她不冷不热,小弟弟,小弟弟,还吃过自己的奶,要不是自己那一口奶,估计早就饿死了,想起这件事,她就来气。
二十多岁的时候,自己的父亲,一场大病,差点见了阎王,自然无暇顾及刚出生的小弟弟,就交给二妹照料。那五六岁的瘦弱孩子,怎么能照顾好孩子。烧小米糊,或带去别人家讨奶。那天,春寒料峭,她回娘家,好大的风。二妹抱着小弟在门口东张西望。她恨,恨母亲四十多岁了,还生娃,不是没正事,是什么?二妹说,大姐,你给喂一口吧,今天没讨到奶,小米糊咱娘忘记烧了。
小弟弟从小就有消化不良的毛病,她说,都是你二姐带着你满村跑弄出来的。然后,不忘了加上一句,要不是我喂你一回,你那天命都没了。小弟一脸的尴尬。
所有的人都躲着自己,厌烦自己,她不明白,她怎么了?做错什么了?
老父亲当年留下了自己两百块的彩礼钱,治病,养家,自己闹一闹怎么了?凭什么二妹结婚的时候有陪嫁的缝纫机,自己没有?老父亲十几年后给自己补了一千五百块,那也不够,当年的是救命钱,那驴打滚的利息算上,岂是一千五就够的?
又是一通电话,打给唯一不跟自己记仇的小妹,最后又是,活够了。
小妹说,活够了就去死,有很多种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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