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主管部门办事,归程中买了几斤柑子,顺到一家印刷厂访友。
经营这间印刷厂的,是我年轻时上山下乡,在知青场认识的老程。那时候,我尚年轻,他比我更年轻。
我们天天下地,常戴笠披蓑耕。虽无唐朝诗人郑谷《偶书》所言“不会苍苍主何事,忍饥多是力耕人”,那样的惨状和无奈,但辛苦恣睢,悒郁寡欢,人在异乡的我,总是在所难免。
幸好百余个年轻人在一起,共同耕种一片土地,同住一排青砖瓦屋,同吃一锅饭菜,过的是集体生活。
场友中多数为十八二十正当春的帅哥靓女,一个个朝气蓬勃,喜歌好舞,爱说爱笑,气氛十分活跃。加上我随带的两箱文史书籍,便少了许多寂寞。
那时候的老程,负责指导我们耕作。他待我们一片挚诚,真心关爱。不但悉心指导我们,每逢酷阳暴晒,热得让人最难熬的时候,他都会主动叫大家到树荫下歇息一会;每遇乌云凝聚,顺风驱动,山雨欲来而未至之时,凭着他乡村生活的经验,迅速叫我们暂避。人处于那种生活环境,就是极细微的一点关心,也足以令人感动。
那时候,我们都叫他阿浩,当然不象我写文章这样文诌诌的,为顾及面子,客客气气叫什么老程,反而显得有些生份。
他的身材如一般人差不多,却挺结实的,脸色红润,力气蛮大,顶竹杠,立马稳,场里百把人,在一片吆喝声中,无不一一败在他的手下。
因为客观环境的制约,他学历不高,13岁的少年,就被迫辍学为生产队牧牛。16岁就如老农一般,犁田耙地,播种插秧,一应农活,无不知晓,无不精通,享受了青壮劳力的工分待遇。
他自然比“世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般,摸着天滑滑的从城市下乡的知青,能干得多。要不,大队干部也不会将他从生产队调来指导我们。
改革开放后,他洗脚上田,进城学习印刷技术。他既聪明好学,又虚心上进,很快就掌握了印刷技术要领,有了实际操作经验。
他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极有志气的人,自然不甘受制于人,加上儿女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能掌握更先进的技术,他便大胆自主创业。
他倾其所有,租了房屋,购买切纸机、刷印机,叫儿女作帮手,自主经营。以自己的辛勤劳动,人脉关系,去求生存,图发展。
辛苦十年八年,他便在城里买了一栋3层的楼房,定居下来,利用首层作了车间。
他挂的是厂牌,目的无非是拓展业务。私底下,他对我说:充其量,这不过是一间小作坊。
不是他自谦,而是诚实,实事求是。三两台机器,两三个人经营,就在自家的住宅里,印刷些单据、表格、稿纸之类,不是作坊,又是什么呢?
有一间小作坊,通过自己的经营,辛勤劳作,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有车有房,自由自在,其乐融融,不也挺好么?
有时候,我到他家里坐坐,或他到我家聊聊。一杯清茶,面对面闲侃,他总是满面红光,声音洪亮,笑声爽朗。两个曾经受苦受难的同时代人,如今端的快活过神仙。
那天下午,我刚到他家门口,其妻正在小街上含饴弄孙,一脸欢喜,说阿叔来啦,你真有心。转而又唤:浩哎,你朋友来了!
阿浩从屋里出来,迎我进去,我将柑子交给他,他顺手放在纸堆上面,移凳让我坐。
我坐的,是他平时工作的高板凳,他则坐在小矮凳上,微仰着脸,同我说话,时而爽爽朗朗地笑,中气十足,声音洪亮。他宽宽的前额,国字脸,依然丰满,亮堂,红润,并无明显的皱纹。
阿浩甚健谈。他告诉我,纸张涨价,印刷业成本提高,小企业没钱赚,那些购置了最先进印刷设备的大厂,花了大钱,而生产任务不足,导致亏本或破产都不足为奇。
我才不怕哩,他说,我家有40余亩耕地,还有7亩靠近村边。只要租赁别人的机械清理了地里的青石,耕作方便,想种什么花果都行。
他说,社会在不断发展,村庄太小不宜居,而大村庄,不仅能存在,还会发展得更快。到时候,他家靠近村边那几亩地,肯定更值钱。对此,他充满信心。是呀,谁拥有可耕可作可租赁转让的土地,不信心十足呢?
我们国家已有数千年的农耕历史,一代代人辛勤耕作,创造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虽说历史已经发展,社会在不断进步,科技日益先进,但只要人还得吃饭,这土地都是无价之宝。
从朋友的印刷厂出来,我沿着小巷一路步行,转上大街,在回家的路上,竟没遇见一个熟人。
想想朋友说的话,看看小城眼前的情景,我知道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发展真的很快,到处都是新起的楼盘,车如流,人如潮。
物质已是如此的丰富,食品单一的状况早已彻底改变。各地的水果此处都有销售,副食品的种类谁能细数?
城镇化的政策,自然无可厚非。可当我看见汽车总站门前那些以摩托车、电动车作为运载工具,在拥挤和喧哗中拉拉扯扯,互相争抢客源的男子和妇人,或下乡采风,看到僻壤荒草萋萋,有些昔日被当金当宝的山冲田歇了荒时,心里总感觉有那么一点点不顺。
“土能生百福,地可纳千祥。”不是说,小草恋山,农民怀土么?人们不再眷恋土地了么?想想朋友阿浩的话,我都不知该往下再说点什么好,只好打住。
吴鸿勇
2017年10月生活札记,2018年10月12日整理发简书,时在遂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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