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草长莺飞的旧脸谱 公众号：颇有微词
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走出屋了。这个夏天似乎格外的热，人过髦年，少坐一会身下就会潮乎乎的，汗液好像填补了他皱巴巴的皮肤，看上去丰满了许多。太阳平西，沉沉的坠下去，乌红的光晕抹得云头像上了一层油漆，迟暮的光辉慢慢褪去，天显得更加漆黑。
他牵着那条脸皮皱巴巴的狗走出门，那只狗看上去和他一样年纪，热的直喘粗气，伸着舌头，哈达哈达，时不时收回去舔一舔。
老人找了个僻静地儿坐下，狗也顺从的趴在他脚边，像依偎着亲人一样安详。周边三五人有说又笑，老人靠在墙边，眯着眼睛，看着前头楼边的几颗星冒了泡，静静的闪啊闪，闪啊闪的，闪的人恍惚，闪得人双眼迷蒙，这似曾相识的光明，让他竟有了几分思念之情。
朦胧中老人似乎穿越了这高楼林立的城市，穿越了高高在上的云层，穿越了时光的滚滚洪流，回到了家乡小院里，这浑然的一切，让他觉得他从未离开过，那熟悉的门窗，瓦缸，这所有的一切就跟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无数次回到过这里，无数次置身其中可望而不可及，他希望这不再是一个梦，不再是梦醒后无边的空洞。
他慢慢的转过被一棵硕大的无花果树遮挡的隐蔽墙，屋里悠悠的飘出了饭香，一个头戴红色围巾，包住半个头女人正在擀饼，这个女人动作那么的熟练，认真，仿佛是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专注细致，没有丝毫的马虎，这个人对于他是那么熟悉，这个人生他、养他、哺育他，给了他世界，给了他人生，给了他永世不忘的恩情，他轻轻的唤了声：“娘——”，霎时间双目含泪，这是他多少年再也没有机会喊出的字眼，此刻的他竟是如此骨鲠难咽，内心像汹涌着难以扑灭的岩溶，给他衰老的内心注入了强大的魔力，他仿佛就在张嘴的那一刻返老还童，女人抬头看了一眼，“二娃子，回来啦，快给我守着鏊子，别让饼糊了”。他嗯了一声，像在回答远古的召唤，无法抗拒。
刚擀出来饼放到这个生铁制两柞大的平锅上，有四条腿用砖头垫着，底下烧树枝麦草，他看着饼上慢慢冒出了饼花儿，一个又一个，像女人脸上开出的花朵，像天上冒出的星星，一朵朵，一颗颗，闪啊闪，像鱼嘴一样噗噗吐出的一个又一个水泡泡，破裂的泡泡释放出一股一股的成熟的饼香，香气飘出了整个屋子，飘出院子，在天上变成一朵一朵的云，一圈一圈的月晕。
“娃，你先吃，凉了就不好了，我去剥两根葱”，女人说着捡了两根撕起皮来。在他的记忆中，这铁鏊子烙的单饼卷葱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葱的辣味，面饼在生铁上翻烤的火香味儿，韧而不硬，软而不塌，每咬一口都有一种满足感，是亲切，是母性，是一道一道擀出的情，是这片土地根植下赋予的灵性，是这里的河水灌溉的骨子里的美。
每年的夏天，女人都要隔三差五的擀上几十张饼，放着，这种饼不容易坏，可以一连吃好几天。夏天难耐，开火更是难熬，家家就赶制这样的饼来食。
夏天的日子格外难过，风扇吹出的都是热风，墙外的树遮挡了空气的流通，结了（蝉）一阵一阵的吱吱叫个不停，声嘶力竭，好像只有这种方式才能真正让它们消暑，听的人一阵阵心烦意乱，燥热难安。
结了是一种可以吃的昆虫。在这个时候它们是饭桌上一道美味的菜肴，把他们放在腌咸菜坛子里，和咸菜腌在一起，过2、3天掏出来过油炸一下，简直是香脆美味，喷香可口。在这样的晚上，在树底下点一把火，往树身上使劲踢两脚，这些疯狂的小生物们就会没命的往有光的地方飞，就像飞蛾扑火那样一头扎进这滚滚的火堆里，扑棱棱几下就没了动静，火烧着他们幼小的身体兹兹的响，一丝丝的香气伴着火苗升起，伴着柴草烧透的劈啪声，充满了整个小树林，袅袅的烟气在树头徘回，雾气弥漫，月弯星寒。用树枝挑出烧好的结了，三五个娃子纷抢着吃，外焦里嫩，比烧烤的好上百倍。
如今很少听到有结了的叫声，这身旁的树木花草可曾有他们爬行过的脚印，那纷扰的叫声，吱-吱-，由低到高，在快要破音的时候停住，这在如今二娃子的心中竟成了一种不愿挥去的绝响，没有了这种声音，夏天真正成了异常难熬的日子。
唇齿留香的满足之后，小娃子们的嘴上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手里攥着几个被烧的黑黢黢的结了，各自散去回家。剩下一堆堆尚有余温的炭火，从埋盖的土块和石头下面，钻出屡屡的青烟，越飘越远，越飘越淡，像这无尽的岁月一般消失在身后，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那时候是没有路灯的，稀疏的村落有零星的灯光露出，天空睁开眼睛的时候满天的星星像点着的灯笼，青白的月光洒在年久失修的路上，坑坑洼洼的地面看的分为清晰。不像现在的楼高路平，灯火通明。
这个时候往往家家户户都在村口乘凉，长久以来这是消解暑闷最好的方式，有的拿着板凳，有的拖着凉席，在村口一坐，老农民们干了一天的活，吃罢晚饭，在这个时候最为悠闲，农民们点一袋烟，吧嗒几下，在这黑色的夜里一明一暗，交替出现，慢慢的开口讲一些奇闻异事邪灵鬼怪。
他最喜欢这个时候在边上听这些老人们压箱底的故事，他们以那种阅尽沧桑的声音，徐徐道来，不急不慢。现在他的肚子里那些段子，多半是那时候听来的，他曾经一次又一次讲给那些好奇的人，讲给他的孩子们，像是一种神圣的图腾，部落的文明一样，口口相授，一代传给一代，似乎只要这些不被遗忘，他对于家乡的记忆就永远不会消失，那个村庄永远坐落在那里，一百年，一万年的被世人所铭记。
老人嘬一口烟，那烟锅里的一点红色的火头，照亮了他苍老的脸，他慢慢吐出几个烟泡，那张黑黑的脸在烟雾里更加影影绰绰。
“说那会去赶早市，七八十里地，夜里两三点钟就走，骑着自行车后面载着双筐的韭菜，冬天的路上西北风嗷嗷的叫，吹在脸上疼得像刀刮一样，时不时要别过脸避避当面来的风，喘口气儿，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根本不见行走的人，路上都是靠着从前走的感觉分别方向，也不知道骑了多长时间，估摸着差不多该到了，隐隐约约的觉得天蒙蒙的泛白，那时候快到天亮的时候往往有些雾气，影影绰绰的看到前面人来人往，讨价还价的有，摆摊叫卖的有，我就把车子往边上一支，卸下筐……”
老人又吧嗒了口烟，长长的吐了出来，慢慢的散开，二娃子觉得身边雾气弥漫，攒了一天的暑气慢慢的从空气中抽离，一丝一丝的凉意沁上毛孔。
“一会就有人上来问我，
‘老汉儿恁（你）这卖的啥？’，
‘韭菜，刚割的呀，恁看看 ，5毛钱一斤’
‘给我称2斤’
我就称了两斤给他，钱装到兜来，不大工夫又一个人买，没到半个钟头就快卖木（没）了，我心思，今日真好运。等我卖木的时候，天蒙蒙的，拉着灰边犯白，正高兴呢，准备拾掇拾掇回去，一抬头，呼啦啦的一群人一下子就木有了，眨巴眼的工夫一个人都不见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北风呼呼的号，借着白茫茫的天色我四下看了看，我的娘——啊，地上一个个硕大的坟头，东摆西错，个个儿坟头上压着一把儿韭菜，我敞开皮兜子一看，里面哪来的来的钱啊，都是一片片没烧透的纸灰，呼啦呼啦就飞出来了，扬的满天都是！吓的我哪还敢收韭菜，搂起车子就跑，回头看的时候，我那框子就摆在坟前，自那以后，再不敢那么早赶集了，到现在都记得清楚。”
他们说这是闯进坟茔，惊了他们，他们就出来闹一下；有的说晚上两三点钟，死去的人都会出来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大概是因为留恋；还有的说太久没有亲人去祭拜他们，心有怨艾。
二娃子听到这些总有些汗毛直立，根根汗毛底下透风的凉，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直立的头发揪的眼睛里冒冷汗，酸鼻子。
还有人讲，那会人死了，都放在棺材里，停放在家里几天，没想到赶上尸变，棺材里的死人，跳出来祸害乡里，最后被引到白果树下烧死的故事。
还有说，夜里赶车，碰到有人拦道，死活不让过，车夫一鞭子把拦道的人抽倒地上，赶车就跑，等天亮了往回走的时候，路过拦道的地方，抬头看到树杈上吊死的人，脸上隐隐约约看到那人脸上的红杠子，明明就是自己用鞭子抽的，想想就后怕。
年小的他吓的毛骨悚然，11点多钟，夜已经凉透了，几只蛐蛐，咕咕的叫，似乎在宣告着什么。女人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板凳，“二娃子，回家去”。乘凉的人也都各自散去。留下那空空的村头，还有从远处村子里传来的大黄狗汪汪的叫声，在深深的夜色里回响，显得格外的沉静。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这里，他觉得这里就是他骨肉，他的血脉，他的所有的记忆和快乐都在这里，那是他的家，他的乡，他的灵魂故里。那小树林，树林边的水泡子，那片天空，那些闪啊闪的星星，那张娘擀的饼，以及那些夏天吱吱的结了，都给他的生命织了一张打不开的网，他就在网里生，在这网里死。而如今他困在另一张网里，没有了他心心念念的一切。岁月冲走了他曾经记忆中的土地，留给他只是一副靠记忆支撑的躯体。他是多么的想念，想念一切那里的气息，想念他的娘，她的轻唤，“二娃子，回家去”。可是岁月无边，回不去了，那里已经没有了土地的气息，他已经没有地方再和泥，那里不再有小树林，虽然那里依然是烟雾蒙蒙却不是他当你点的火堆，不是讲故事的老人吐出的眼泡。
夜深了，还是那几颗星星，闪啊闪，在云雾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夜凉如冰，却没有人再唤他回家。老人蹒跚着站起身，看着跟随的狗，眼睛里如闪着星星一样，若隐若现，他低唤着，“二娃子，回家去”就像当年娘唤他一般，轻轻的，温暖而悠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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